一九九一年,十二月,黑河。
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雪已经下了三天,不是飘飘洒洒的雪花,而是被狂风卷着的、横着飞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能见度不到五十米。黑龙江完全封冻了,江面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看不出哪里是冰,哪里是岸。只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从对岸延伸过来,在风雪中很快又被新雪掩埋。
修远集团驻黑河办事处的院子里,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肚。那条半大的黑狗蜷缩在屋檐下的草窝里,只露出个黑鼻子,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办事处的烟囱冒着浓烟,被风撕扯得歪歪扭扭。
屋里,炉火烧得噼啪作响。
王援朝裹着件油光发亮的羊皮袄,脚上套着双破毡靴,正凑在炉子边烤手。他脸上被风吹得又黑又糙,眼眶深陷,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周秉文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身上披着军大衣,手里拿着份电报抄件,指尖有些发白。赵铁柱则蹲在墙角,检查着一台刚从对岸换回来的旧机床导轨,手里的棉纱擦过金属表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气氛很怪。
不是紧张,不是兴奋,而是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亢奋和隐隐不安的躁动。
“疯了,”王援朝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那股劲儿,“真他娘疯了……伊万昨天带来的消息,哈巴罗夫斯克那家机床厂,整个三号车间……整条生产线!说要换……换羽绒服、皮靴、白酒、罐头……还有他妈的……泡泡糖!”
他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声音都有些变调。
泡泡糖。那种五毛钱一板的、小孩子们吹着玩的东西。
换一条生产线。
周秉文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神复杂:“不是整条线。是‘报废’的生产线。伊万说,厂里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工人在车间里生火取暖,把控制台都拆了烧了。剩下的床身、导轨、电机……他们认为没用了,当废铁卖。”
“废铁?”王援朝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赵师傅,你看那导轨,是废铁吗?”
赵铁柱没抬头,继续擦着导轨:“苏联五十年代末的型号,精度下降,但基础结构扎实。导轨淬火层还有七成以上,丝杠磨损在允许范围内。电机是老式直流电机,笨重,耗电,但扭矩大,皮实。”他顿了顿,“修一修,翻新一下,国内很多小厂子抢着要。”
“听到没?”王援朝转向周秉文,“这他妈是废铁?这他妈是宝贝!”
周秉文没接话,只是把电报抄件递给刚从里屋走出来的林修远。
林修远接过电报。纸上的字迹因为反复传抄有些模糊,但意思清楚:
【12月15日电。伊万紧急约见,提供以下清单:1哈巴罗夫斯克机床厂三号车间‘报废’生产线全套(含床身、导轨、电机、部分传动机构),报价:羽绒服2000件,皮靴3000双,白酒500箱,各类罐头1000箱,泡泡糖\/巧克力等‘小食品’若干。2赤塔机械厂库存‘积压’中小型柴油发动机50台,报价:尼龙布料100匹,暖水瓶300个,电子表500块。3另有‘特殊渠道’可接触部分‘闲置’精密仪器(清单另附),需面谈。
林修远看着这份清单,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他心里,那层一直存在的、关于“时机”的薄雾,在这一刻彻底散开了。
前世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关于苏联解体前后,工厂停工、设备被卖、技术人员流离失所的零星新闻——与眼前这份清单,与这两个月来黑河办事处发回的一条条信息,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那个时刻,来了。
秩序正在崩塌,管理已经真空。国家还在名义上存在,但基层工厂的负责人,已经在为自己的生计、为工人的工资,变卖一切能变卖的东西。
而他们给出的报价……低得荒谬。
不是因为他们傻。是因为他们没得选。卢布在疯狂贬值,商店货架空了大半,工人等着发工资买面包,工厂负责人需要能立刻换成食物、衣物、日用品的硬通货——中国的轻工业品。
这不是交易。
这是一场用糖果换黄金的盛宴。
“林经理,”周秉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伊万要求三天内回复。他说……还有别的买家在接触。”
“别的买家?”王援朝啐了一口,“除了咱们,谁他妈能一下子拿出几千件羽绒服?谁有这么多现货?”
“本地的倒爷,南方的商人,甚至……对岸自己的一些‘关系户’。”周秉文推了推眼镜,“都在闻着味过来。但像我们这样有稳定供货渠道、有大额支付能力的,不多。”
林修远把电报放在桌上,手指在“泡泡糖\/巧克力等‘小食品’”几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告诉伊万,”他开口,声音平静,“清单上的货,我们全要。”
屋里安静了一瞬。
王援朝眼睛瞪圆了。周秉文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连赵铁柱都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头。
“全……全要?”王援朝咽了口唾沫,“林兄弟,那生产线……光运回来就得七八辆大卡车!还有那五十台柴油机,还有那些‘精密仪器’……这得多少钱?”
“不算钱,”林修远说,“算货。用咱们仓库里堆着的、从南方发来的那些东西去换。”
过去半年,修远集团几乎掏空了所有流动资金,从深圳、广州、温州等地疯狂采购。仓库里堆满了羽绒服、皮夹克、运动鞋、尼龙袜、电子表、录音机、白酒、罐头、暖水瓶、泡泡糖、巧克力……甚至还有几万卷卫生纸。这些东西,按国内价格算,值几十万。边现在的需求缺口和兑换比例……
“那些东西,本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林修远走到墙边,看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土黄色区域,“现在,时候到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王哥,你负责联络伊万,敲定最终细节。告诉他,我们可以用一部分卢布现金支付——我知道他需要这个给上下打点。比例按黑市汇率,但货必须按清单给足,不能缺件少件。”
“明白!”王援朝挺直腰板,脸上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又回来了,“交给我!那老毛子,我拿捏得住!”
“周老师,”林修远看向周秉文,“你负责统筹所有货物调配。北京总部、哈尔滨中转站、黑河仓库的库存,全部清点,按伊万的清单配货。不够的部分,立刻从南方调。运输线路、车辆、人员,全部由你协调。”
周秉文深吸一口气,摘下眼镜用力擦了擦,重新戴上:“好。我这就去算。”
“赵师傅,”最后看向赵铁柱,“你带两个技术员,过江。亲自去哈巴罗夫斯克和赤塔,验货。生产线我要能修复的,发动机我要能转动的,精密仪器我要功能完好的。只要是好的,哪怕外观再破,也要。如果是真废铁,一颗螺丝都不要。”
赵铁柱点点头,没多话,把棉纱扔进工具箱,开始收拾随身的工具和测量仪器。
“时间很紧,”林修远最后说,“对岸的情况一天一个样。今天我们能用羽绒服换生产线,明天可能就只能换一车废铁。下周……可能连交易的人都找不到了。”
这话让屋里再次一静。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窗口期可能只有几周,甚至几天。
“那还等啥!”王援朝第一个跳起来,“我现在就去找伊万!”
“带上电台,”林修远说,“随时联系。”
王援朝抓起狗皮帽子扣在头上,裹紧羊皮袄,一头扎进门外漫天的风雪里。
周秉文坐到办公桌前,摊开账本和库存清单,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嘴里念念有词。赵铁柱已经收拾好工具包,正往里面塞压缩饼干和军用水壶。
林修远走到窗前。
窗外,风雪怒吼。世界一片混沌的白色。
但他仿佛能看到,在风雪的那一边,巨大的工厂正在沉默中死去。精密的机床被遗弃在冰冷的车间,优秀的工程师为了一袋面粉发愁,积累了半个世纪的工业遗产,正在被像废品一样称斤论两地卖掉。
这不是掠夺。
这是……捡漏。
在历史的废墟上,捡起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带回自己的土地,让它重新燃烧。
他拿起笔,在桌上的日历本上,圈出了十二月十五日这个日子。
【盛宴开席。赴宴。
笔尖顿住,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
接下来的半个月,修远集团这台刚刚成型的机器,将以极限状态运转。
资金、货物、人员、运输、谈判、验货、通关……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过去两年积累的全部身家。
奖品是……未来十年的发展基石。
林修远放下笔,望向窗外更深的雪幕。
嘴角,浮起一丝冷冽而笃定的弧度。
既然盛宴已开。
那就不妨……吃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