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黑河。
黑龙江已经封冻了半个江面，靠近岸边的冰层厚实，泛着青白色的冷光。更远处的江心，还能看见深黑色的流水在破碎的浮冰间缓缓涌动，发出沉闷的呜咽。北风贴着冰面刮过来，带着西伯利亚的寒意，吹在脸上像砂纸打磨。
江边一处废弃的边防哨所，如今挂上了一块新牌子——“修远集团驻黑河办事处”。牌子是木质的，红漆字，在灰扑扑的砖墙上很显眼。哨所不大，三间平房围成个小院，院里堆着些还没清理的旧轮胎和空油桶，墙角拴着条半大的黑狗，听见人声就汪汪叫。
王援朝正指挥着两个小伙子往屋里搬东西。一张旧办公桌，几把椅子，两个铁皮文件柜，还有一台从北京带来的手摇油印机。他裹着件脏兮兮的军绿棉大衣，狗皮帽子歪戴着，嘴里呵出团团白气：“轻点！那桌子腿儿本来就松！放东边那屋，那是办公室！”
周秉文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核对物资清单。他穿得严实，深蓝色棉猴裹到下巴，围巾绕了好几圈，只露出眼镜和半张脸。笔记本的纸页在寒风里哗哗翻动，他得用手紧紧按住才能写字。
“煤……一吨，已经卸在后院了。炉子……两个，安装好了。”他一边念一边勾，“被褥……六套。粮油……够半个月。”
赵铁柱没在院里。他在最里面那间屋子——准备改造成临时仓库的房间里，正蹲在地上检查地龙。那是东北老房子常见的取暖设施，地面下挖空，走烟道，上面铺砖，冬天烧火，整间屋子都暖和。他用手敲了敲砖面，又趴下身，用手电照进通风口看了看。
“烟道有点堵，”他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得通一通，不然烧起来满屋烟。”
林修远从院外走进来，手里拎着个帆布包。他今天穿着普通的深色棉袄，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环视了一圈院子，目光落在王援朝身上：“王哥，电话线什么时候能拉过来？”
“邮电局的人下午来！”王援朝抹了把鼻涕，“说好了，给咱们单独扯一条线。就是贵，一个月得三十块！”
“该花的得花。”林修远点点头。没有电话，这里就是个孤岛。信息不通，生意就没法做。
他走到周秉文身边：“周老师，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
周秉文合上笔记本：“安排好了。就这院里的三间房，一间办公室，一间宿舍，一间仓库。宿舍搭了通铺，能睡六个人。做饭……在院里搭了个简易灶棚。”
“条件艰苦点，”林修远说，“但必须有个固定的点。以后咱们的人过来，有地方落脚，货有地方暂存，信息有地方汇总。”
他走进办公室。房间已经简单收拾过，墙壁用报纸糊了一层，遮住了原先斑驳的痕迹。办公桌靠窗，桌上摆着墨水瓶、蘸水笔和一本台历。墙上挂着黑河地区的详细地图，还有一张手绘的、标注了中苏几个主要边境口岸和交通线的小图。
这就是修远集团在北疆的第一个固定据点。
不再依赖金满堂那样的中间人，不再每次交易都要临时找地方、找人手。有了这个办事处，就有了一个稳定的支点。人可以轮换驻守，货可以中转集散，信息可以收集传递，关系可以长期经营。
更重要的是——这标志着修远集团的北疆贸易，从“打游击”进入了“根据地”阶段。
“林经理，”周秉文跟进来，从怀里掏出一沓纸，“这是我整理的近期信息。”
林修远接过。纸上是用复写纸誊写的简报，字迹工整。内容很杂：有从本地供销社打听到的苏联那边紧缺商品的最新清单，有从边境居民那里听来的关于对岸几个城镇物价浮动的传闻，有从往返客商那里搜集到的运输路线和注意事项，甚至还有几条关于苏联某个工厂可能要裁员的小道消息。
“消息来源都核实过吗？”林修远问。
“尽量核实了。”周秉文推了推眼镜，“有些是交叉验证的，可信度较高。有些还存疑，我标注了星号。”
林修远快速浏览。信息很琐碎，但价值就在这些琐碎里。知道对面缺什么，才能准备对路的货。知道物价波动，才能把握交易时机。知道工厂裁员……那可能意味着有技术工人会松动，是人才引进的机会。
“很好。”他把简报放回桌上，“以后这类信息，每周整理一份，用电报发回北京总部。紧急的，随时报。”
“明白。”周秉文点头。
院子里传来狗叫声和说话声。林修远走到窗边，看见王援朝正跟一个裹着羊皮袄的本地汉子说话。那汉子四十来岁，脸被北风吹得黑红，手里拎着两条冻鱼。
“那是老葛，”周秉文在旁边说，“本地跑运输的，对这一带熟。王援朝同志跟他搭上线了，以后咱们有货要运，或者需要打听什么事，可以找他。”
林修远看着王援朝接过冻鱼，拍了拍老葛的肩膀，两人说了几句，老葛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王援朝这方面确实有一套，三教九流都能打交道。
“赵师傅呢？”林修远问。
“在仓库那边试炉子呢。”周秉文说，“他说冬天货怕冻，尤其是精密仪器，仓库必须保温。”
两人走出办公室，来到仓库。赵铁柱已经把地龙通好了，正往灶眼里添柴。干柴噼啪作响，热气顺着烟道蔓延，青石地面慢慢有了温度。
“这屋子保个零上五六度没问题，”赵铁柱站起身，搓了搓手，“放一般货够了。要是特别精密的，得单独做个保温箱。”
“先这样。”林修远说，“精密设备暂时还不多。”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封冻的江面。江对岸，苏联的国土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只是一道模糊的轮廓。但那里有他们需要的钢材、机械、技术，也有他们未来更大的野心——人才，设备，甚至……更核心的资源。
这个小小的办事处，就是伸向对岸的触角。
“王哥，”林修远转身，“以后这边日常就你负责。周老师和赵师傅会轮换过来，但你是常驻。三件事：第一，维持和伊万那条线的稳定，每次交易你都得在场。第二，拓展新关系，像老葛这样的人，多结交。第三，保障办事处安全，人、货、信息，都不能出问题。”
王援朝收起那副嘻嘻哈哈的表情，挺直腰板：“林兄弟放心！这儿交给我，出不了岔子！”
“周老师，”林修远看向周秉文，“信息工作不能停。不光要搜集，还要分析。苏联那边的经济情况、政策动向、甚至社会情绪，只要有蛛丝马迹，都留意。”
“我会的。”周秉文认真点头。
“赵师傅，”最后看向赵铁柱，“技术把关还是你。以后从这边走的货，特别是机器设备，你得验。发现问题，及时叫停。”
赵铁柱“嗯”了一声，没多说，但眼神很稳。
布置完，林修远走出仓库，站在院子里。冷风刺骨，但他心里很热。
这个小小的、简陋的边境办事处，意义远不止几间房子。
它是修远集团北进战略的桥头堡。
是从被动接受到主动经营的转折点。
有了它，就不再是伊万单方面联系他们，他们也可以主动搜集信息、把握机会、甚至影响交易条件。
有了它，团队才能真正锻炼出来——王援朝要学会独当一面管理一个站点，周秉文要把信息工作系统化，赵铁柱要把技术验货标准化。
而他林修远，才能从具体事务中抽身，去谋划更大的蓝图。
天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江面上，最后一点天光被暮色吞噬。对岸亮起了零星的灯火，像困倦的眼睛。
办事处里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在院子里投下暖暖的光晕。灶棚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是跟来的一个小伙子在做饭。饭菜的香味混在寒冷的空气里，有种奇异的温暖感。
“林经理，吃饭了！”王援朝在屋里喊。
林修远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的黑龙江，转身进屋。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一张小方桌摆着几个菜：白菜炖豆腐，炒土豆丝，还有老葛送的那两条鱼炖了汤。五个人围坐，热气腾腾。
“条件就这样了，”王援朝给每人盛饭，“将就吃。等过阵子理顺了，咱也弄点好的！”
“挺好。”林修远接过饭碗。饭菜简单，但实在。
吃饭时，几个人聊着办事处接下来的安排：明天去邮电局盯着拉电话线，后天去镇上采购些生活用品，大后天约了老葛详细介绍这边的运输行情……
林修远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
他知道，这个小小的据点，从今晚起，就要开始它自己的生命了。它将在这个寒冷的边境扎下根，吸收信息，吞吐货物，连接两边，慢慢成长为他商业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而他，是播种的人。
现在，种子已经埋下。
接下来，就是等待它发芽，生长，枝繁叶茂。
夜深了，办事处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中，像一个倔强的光点。
微小，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