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圈里,那行字还湿着。
“量子纠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张飞放下笔,看着墨迹在纸面上慢慢凝固。窗外戈壁的风声隔着玻璃传来,呜咽似的,衬得办公室里格外安静。
他伸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周易》。
硬壳封面,纸页泛黄,是老家书店里二十块钱买的盗版。翻到“乾卦”那一章,手指顺着竖排的文本往下滑。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
声音。
气息。
物质之间那种看不见的、却能彼此感应的联系。
张飞合上书,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刘明今天在会议上展示的那些示意图:深海里的潜艇,太空中的空间站,强电磁干扰下的战场……
如果通信不再需要电线,不再需要电磁波,不再害怕干扰和窃听呢?
如果信息的传递,能象“同声相应”那样,隔着千山万水,依然能瞬间抵达呢?
“张老师?”
敲门声。
张飞睁开眼:“进。”
门开了。
林沐瑶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文档夹,另一只手还拎着个笔记本计算机包。她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头发在脑后扎成简单的马尾,额前有几缕碎发被汗沾湿了。
“这么晚还没走?”张飞看了眼墙上的钟,八点四十。
“刚整理完资料。”林沐瑶走进来,把文档夹放在桌上,“关于量子通信的基础文献,还有国内外主要研究团队的进展综述。”
文档夹很厚。
至少三百页。
张飞伸手翻了翻。里面是打印的论文、手写的笔记、还有用不同颜色荧光笔标注的重点。
“你一晚上整理的?”
“大部分是以前积累的。”林沐瑶说,“读博的时候跟过量子计算的课题,就养成了习惯,看到相关文献就存下来。今天听到会议内容,回去把数据库又筛了一遍。”
她顿了顿。
“张老师,我能问个问题吗?”
“问。”
“您为什么同意激活量子通信预研?”林沐瑶看着他,眼睛在台灯光下很亮,“这个方向……风险太大了。全世界都在做,但连理论框架都没完全创建。”
张飞没马上回答。
他拿起那本《周易》,在手里掂了掂。
“小林,你看过《墨子》吗?”
林沐瑶愣了愣:“看过一些……和光学、力学相关的章节。”
他念得很慢。
“意思是,守城的时候,晚上用火把,白天用旗子,敲鼓传声。这是两千多年前的通信手段。”
林沐瑶点头:“我知道这段。”
“那你想过没有?”张飞看着她,“从火把旗鼓,到烽火狼烟,到驿站快马,到电报电话,再到现在的无线电、互联网——通信手段一直在变,但内核须求从来没变过。”
他顿了顿。
“就是要更快,更远,更可靠。”
办公室里很安静。
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
“我们现在有了‘应龙’,有了‘定海针’,有了能在全球任何地方起降的‘鸾鸟’。”张飞说,“但这些装备,都需要通信来指挥,来协同。如果通信被掐断了,再好的装备也只是一堆废铁。”
林沐瑶抿了抿嘴唇。
“所以您觉得,量子通信是下一代通信的必然方向?”
“不是我觉得。”张飞摇头,“是客观规律决定的。电磁波会被干扰,会被窃听,会有延迟。而量子纠缠……如果真能实现,这些问题理论上都不存在。”
他放下笔记本。
“当然,这条路很难。可能比造‘应龙’还难。”
“那为什么还要做?”
“因为不做,就永远没有。”张飞看着她,“小林,你记得‘应龙’第一次试飞之前,有多少人说不可能吗?”
“记得。”
“当时我们手里有什么?一个修理站,一堆废旧零件,还有……”他笑了笑,“还有一本《山海经》。”
林沐瑶也笑了。
“所以这次,您打算从《周易》里找灵感?”
“不只是《周易》。”张飞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墨子》里有光学原理,《梦溪笔谈》里有磁学记载,《天工开物》里有工艺思想……老祖宗把很多东西都写在书里了,只是我们没看懂。”
他抽出一本《墨子》。
翻开,纸页哗哗响。
“你看这段。‘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讲的是小孔成像。但换个角度想呢?光能这样传递信息,那量子态呢?”
林沐瑶怔住了。
她看着张飞手里的书,又看看张飞的眼睛。
那里面有光。
不是狂热的光,是那种很沉静、很笃定的光。
“张老师。”她轻声说,“您真的相信,古籍里能找到现代科技的答案?”
“不是答案。”张飞摇头,“是思路,是启发。是告诉我们,这条路古人想过,而且想得很深。只是他们那时候没有显微镜,没有对撞机,没有超级计算机。”
他把书放回书架。
“所以我们得接着想。用现代的工具,想古人想过的问题。”
林沐瑶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
“我明白了。”
她打开笔记本计算机,屏幕亮起,是一张复杂的模型图。
“张老师,这是我今天下午初步设计的抗干扰通信协议模型。基于传统无线电,但引入了一些……嗯,算是奇思妙想吧。”
张飞凑过去看。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算法流程图。
“这是什么?”他指着其中一个模块。
“自适应频谱跳变算法。”林沐瑶说,“灵感来自……《孙子兵法》。”
张飞挑眉。
“《孙子兵法》?”
“对。”林沐瑶有点不好意思,“‘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就想,如果通信频率也能象用兵一样,没有固定模式,随机跳变,那干扰方就很难捕捉到规律。”
她操作键盘,调出仿真结果。
“我用历史电磁环境数据做了仿真。在强干扰条件下,传统协议的通信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七。但这个新模型……能达到百分之八十二。”
张飞盯着屏幕。
数据在跳动,曲线在变化。。
“你一个人做的?”他问。
“恩。”林沐瑶点头,“下午开完会,我回实验室就开始弄。其实这个想法以前就有,但一直没时间深究。今天听到通信组的问题,就觉得……该试试了。”
张飞看了她一眼。
年轻的脸,专注的眼神,手指在触摸板上快速滑动,讲解着模型的每一个细节。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
在部队的维修车间里,自己也是这样,对着一个拆开的发动机,跟老班长讲自己“瞎想”出来的改进方案。
那时候老班长说什么来着?
“小张啊,你这脑子,不寻常。”
“张老师?”林沐瑶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恩?”
“您觉得……这个方向可行吗?”她问,声音里有一丝紧张。
张飞没直接回答。
他拉过椅子坐下,仔细看着屏幕上的模型。
“这里。”他指着一个参数,“跳变间隔太规律了。虽然是随机数生成,但算法本身有周期性。对手如果截获足够多的数据,还是能找出模式。”
林沐瑶皱眉。
“那怎么办?”
“加噪声。”张飞说,“真正的随机,不是算法生成的随机,是引入物理世界的噪声。比如……环境温度的变化,电源电压的波动,甚至实验室里人的脚步声。”
他顿了顿。
“把这些噪声数据采样,作为随机种子。这样生成的跳变串行,才是真正不可预测的。”
林沐瑶眼睛亮了。
她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修改代码。
几分钟后,新的仿真结果出来。。
“提高了七个百分点!”她转头看张飞,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张飞笑了笑。
“还不够。”
“啊?”
“电磁干扰的环境是动态的。”张飞说,“对手不是傻子,他们会自适应,会学习。你的协议也得能学习。”
他伸手,在模型里添加了一个新的模块。
“加个反馈闭环。每次通信成功后,记录下当时的频谱环境和跳变串行。积累成数据库,用机器学习训练。下次遇到类似环境,自动选择最优策略。”
林沐瑶盯着屏幕。
看着张飞的手在触摸板上滑动,添加连接数,调整参数。
动作很熟练。
熟练得不象一个整天跟机械打交道的总工程师,倒象个专业的通信算法专家。
“张老师。”她忍不住问,“您……以前学过通信?”
“没专门学过。”张飞头也没抬,“但原理都是相通的。飞控系统要处理气流扰动,通信系统要处理电磁干扰——本质上都是‘抗干扰’问题。”
他完成了修改。
“再跑一次仿真。”
林沐瑶点了运行。
进度条开始移动。
百分之十,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
办公室里很安静。
只有计算机风扇的嗡嗡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林沐瑶看着张飞的侧脸。
台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下巴的胡茬有点长了,眼圈也有点黑,但眼神很专注,盯着屏幕,一眨不眨。
她突然想起苏晚晴有一次闲聊时说的话。
“张总工这人啊,看着普通,但你要是跟他一起工作过,就会知道……他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
当时林沐瑶问:“什么东西?”
苏晚晴想了想。
“专注。那种能把所有杂念都屏蔽掉,眼睛里只剩下眼前这个问题的专注。”
现在她明白了。
就是这种专注。
百分之百的投入。
仿佛整个世界都褪色了,只剩下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那个极待解决的问题。
“出来了。”
张飞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屏幕上,最终结果定格。。
林沐瑶屏住呼吸。。
在强电磁干扰环境下,传统协议只有37的成功率。
几乎可以说是……可靠了。
“还差五点四个百分点。”张飞说。
林沐瑶怔了怔。
“啊?”。”张飞转头看她,“在实验室里,这成绩不错。但在战场上,不够。,可能就是一条指令,一次调用,一条命。”
他声音很平静。
但话很重。
林沐瑶沉默了几秒。
然后,她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继续优化。”
“恩。”张飞站起身,走到窗边,“不过这个模型已经很有价值了。明天你跟我去通信组,跟刘明他们讲讲。传统无线电的抗干扰研究,可以沿着这个方向走。”
“好。”
林沐瑶开始收拾东西。
把文档夹合上,计算机关机,装进包里。
动作有点慢。
象是还有话想说。
“还有事?”张飞问。
林沐瑶尤豫了一下。
“张老师,关于量子通信……我能做些什么吗?不只是整理文献,是真正的参与。”
张飞看着她。
“你想参与?”
“想。”林沐瑶回答得很干脆,“虽然我不是通信专业,但我学得快。而且……我觉得这个方向太重要了。重要到,我不想只当一个旁观者。”
她顿了顿。
“我想帮忙。”
张飞没马上回答。
他走回桌边,拿起那本《周易》,又放下。
“小林。”他说,“你知道量子通信最难的是什么吗?”
“理论?技术?还是工程实现?”
“都不是。”张飞摇头,“最难的是……相信。”
“相信?”
“相信那些看不见的、违反直觉的现象真的存在。相信两个粒子隔着万里之遥,还能瞬间感应。相信我们可以用这种‘感应’来传递信息。”
他顿了顿。
“这需要想象力。需要那种……敢把《周易》里的‘同声相应’,和量子纠缠联系在一起的想象力。”
林沐瑶懂了。
“所以您让我先从古籍里找思路?”
“对。”张飞点头,“但不是生搬硬套。是理解古人的思维方式,理解他们怎么看这个世界。然后,用现代科学的语言,重新表达。”
他把《周易》递给林沐瑶。
“这本书你先拿去看。重点是‘感应’、‘相应’、‘相求’这些概念。看完写个心得,不用长,一两千字。说说你觉得,古人是怎么理解‘万物之间看不见的联系’的。”
林沐瑶接过书。
硬壳封面在手心里,有点沉。
“那我……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就可以。”张飞说,“但前提是,不能影响‘鸾鸟’的地面测试。你是结构组的副组长,本职工作不能丢。”
“我明白。”
林沐瑶把书小心地装进包里。
拉链拉上。
“那张老师,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恩。”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
又停住。
回头。
“张老师。”
“恩?”
“谢谢您。”林沐瑶说,“谢谢您愿意教我。”
张飞笑了笑。
“去吧。”
门关上了。
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张飞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那行字已经干了。
“量子纠缠——‘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他拿起笔,在下面又加了一行:
“林沐瑶,可造之材。但路还长。”
写完,合上笔记本。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
戈壁的夜,深得看不见底。
张飞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系统界面无声展开。
代表量子通信的那条分支,依然纤细,依然暗淡。
但今天,有个人开始主动收集资料,开始设计模型,开始问“我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开始。
很小的开始。
但很多伟大的事,都是从小开始的。
就象当年在修理站里,那个看着局座含泪访谈,心里不甘的退伍兵。
就象那个对着废旧零件和一本《山海经》,发誓要造出“应龙”的年轻人。
张飞睁开眼。
拿起手机,给刘明发了条消息:
“明天上午九点,通信组开会。林沐瑶有个抗干扰模型要分享,你们一起讨论。量子通信的预研,也同步激活。”
几秒后,回复:
“收到!”
放下手机。
张飞关掉台灯。
办公室里陷入黑暗。
只有计算机的电源指示灯,还亮着一点红光。
像荒野里,不灭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