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堂立于峻极峰断崖之侧,玄铁重檐割裂云海,宛如悬于全宗门顶的黑色戒尺。
遴选自各峰的执法弟子在此轮值,他们需通过戒律洞考校与问心镜勘验,方有资格披上那身毫无纹饰的玄色法袍。
此地是宗门秩序的具象,亦是悬于每个寒山弟子道心之上的冰冷刻度。
堂内光线晦暗,唯有高座背后一面法字玉璧散发著淡淡青光,映照得三位长老的面容明暗不定。
苍梧居于首位,一双鹰目如电扫过堂下,周身散发著不容置喙的肃穆之气。
左右两位长老一瘦一胖,瘦者眼窝深陷似能洞察人心,胖者面容和善却眸藏精光。
沈盈月一进殿便屈膝跪地,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眶红肿,显然已哭了许久。
肩头衣料被刻意撕裂,露出大片红肿肌肤,那伤处经她巧妙处理,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目,隐隐还有血丝渗出。
她并不急于开口,只垂首低泣,纤弱肩膀微微颤抖,仿佛风中残荷,好不可怜。
立于她身侧的苏瑶却上前一步,忿忿不平,“长老!请为沈师妹和碧琼峰主持公道!”
苏瑶生得一张圆脸,此刻却因激动而涨红,她撩起自己衣袖,露出小臂上几道深浅不一的齿痕与抓痕,又指向身后另外两名女弟,“昨夜温照师姐的灵宠突然闯入碧琼峰药园,不仅毁坏数十株百年灵植,还发狂咬伤我们三人!”
她身后两名碧琼峰女弟子上前一步,齐齐撩起衣袖,小臂上赫然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齿痕与抓痕,伤口虽已敷药,仍透著狰狞,看着触目惊心。
苏瑶越说越激动,转向温照,眼神中满是愤慨,“更可恨的是,今日清晨我们去龙首峰与温师姐理论,她非但不认,还仗着剑尊首徒的身份,当众用灵力震伤沈师妹肩头!在场诸多同门都看见了!”
沈盈月此时才抬起泪眼,声音细弱如丝,“苏师姐莫要说了,温师姐或许,或许只是一时失手。”她说著,却因牵动伤口而轻嘶一声,泪珠又滚落下来。
这番作态,比直接指控更令人心生怜惜。
温照将小白温柔放在身前软垫上,指尖凝著温和灵力护住它微弱的气息,眸中沉静,然而平静水面之下,往往酝酿着惊涛骇浪。
“苏师姐这话,漏洞百出。”
温照终于开口,声音清晰,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空旷大殿中回响。
“第一,小白尚在幼龄,灵力微薄,连最简单的御风术都无法施展,如何能跨越百里险峻山峦,从龙首峰独自抵达碧琼峰?”
“第二,”温照语气渐冷,“碧琼峰药园的护园法阵乃长老亲手布设,它一只毫无修为的幼兽,又怎可能悄无声息闯入?”
温照俯身轻轻托起小白的下颌,露出它细小尖锐却干净无垢的牙齿,又翻开它的爪垫,爪尖圆润无丝毫锋利感。
“第三,”温照的声音陡然转厉,“小白齿爪稚嫩,如何咬得出那般深可见骨的伤口?诸位细看,它爪尖无半点血渍残留,身上反倒满是人为折磨的创痕!”
她将小白侧身小心翻转,露出染血的腹部与鳞片,小家伙在昏睡中痛得抽搐了一下,发出微弱呜咽。
温照心里难受,几乎咬牙切齿,“到底谁在施暴,一目了然!”
那位瘦削的执法长老指尖凝出淡金光晕,缓步走下高座。
光晕如流水般缓缓落在小白身上,从头至尾细致探查,小家伙体内只有纯净温顺的灵气,身上伤口多是外力殴打撕扯所致,绝非挣扎磕碰能造成。
收回灵力,执法长老眉头蹙起,与苍梧对视了一眼,“此兽确是幼龄,无伤人戾气,伤势也有存疑。苏师侄,你们所言尚需核查。”
苏瑶脸色一变,却强辩道:“那或许是它藏了凶性!又或者温师姐你给它喂了什么激发凶性的药物!至于法阵,昨夜子时药园东侧法阵确实有过短暂灵力波动,定是那时被它钻了空子!”
说着她取出留影石,放出那不过几息的影像,模糊至极,且角度刁钻,看不清具体模样,更无咬人场景。
“我有留影石为证!”苏瑶高声叫嚷,“温师姐纵兽行凶还恃强伤人,请长老严惩!”
沈盈月拉了拉苏瑶的衣角,“苏师姐算了吧,或许真是误会。”她看向温照,眼中含泪,“温师姐,若你愿意赔礼道歉,赔偿药园损失,此事盈月可以不计较的。”
以退为进,更显委屈大度。
“赔礼道歉?”温照冷笑,“若小白真闯了法阵,法阵触动必有警报,当日值守弟子何在?药园灵植被毁,现场痕迹又如何?你拿不出实证,仅凭几道不明来历的伤口和模糊不清的留影石便想定罪,未免太过儿戏。”
两方各执一词,堂内气氛愈发凝重。
殿外却有不少峻极峰弟子闻讯赶来吃瓜,挤在殿门两侧探头探脑,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里面两位可是今年寒山的名人,一个先天剑骨,一个木系单灵根,寒山弟子基本上都认识。
“看着沈师妹伤得确实可怜,可温师姐说的也有道理啊,幼龄灵宠哪能破药园法阵?”
“苏瑶今日怎的如此激动?往日她在碧琼峰不声不响的。”
“沈师妹真是善良,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息事宁人。”
“可是动手打人也不对呀,就算是剑尊首徒也不能随便伤害同门!”
“等等,你们看那灵宠的伤势,若真是它伤人,自己怎会伤成这样?这不合理。”
“不好说不好说,还是等长老查清楚吧,两边都有疑点,可别瞎站队。”
议论声中,同情沈盈月者不少,质疑苏瑶者亦有之。
温照却不再看她们,只垂眸看着怀中伤痕累累的小白,鳞片脱落处渗著暗红血渍,小家伙虚弱得连睁眼都费力,心脏微微揪起。
这是陪她一路的伙伴,它还那么小,却受她牵连,小白是这样,元祯也是这样。
痛苦的闭上眼,深吸口气,是她太大意了,以为在宗门内至少能保身边人平安,才给人可乘之机。
沈盈月很聪明,知道躲在幕后,让苏瑶冲锋陷阵。
可是沈盈月也很蠢笨,非要来招惹她温照。
上辈子她在林朝朝那里吃过的教训可太多太多了,那些看似无害的眼泪,那些精心设计的陷阱,那些众口铄金的诬陷。
她曾天真以为清者自清,却换来遍体鳞伤,众叛亲离。
她这辈子绝不可能再栽同样的跟头。
思绪转瞬睁开眼,温照看向还在强装委屈的沈盈月,唇角勾起一抹笑,
“苏师妹,可知溯影镜?”
你有留影石,难道我就没有吗?
苏瑶正欲接着指控,闻言一愣,“溯影镜?那又如何?”
沈盈月的身子却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殿外弟子们听见也很是诧异,溯影镜虽是天衍大陆常见法器,能记录范围内影像,但消耗灵石极快,说白了烧钱的东西,再加上各宗门都会保护们的弟子隐私,所以极少会在日常居所附近安置的。
温照指尖轻抚小白头顶,声音清晰传开,“我这灵兽年纪小正是贪玩,我放心不下,便在乐天殿外安置了溯影镜,日夜记录殿周动静。”所以昨晚小白不见,她并没有那么急去找。
“我既然没有带小白出去过,小白如何不见的或许溯影镜里会有真相。”
这话一出,堂内瞬间安静,三位执法长老眸色微动,显然也认可这灵器的佐证之力。
沈盈月脸色骤然煞白,指尖紧攥衣摆,心脏砰砰狂跳,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她知晓溯影镜的用途,却笃定宗门不会用它窥探弟子居所,怎么也想不到温照竟会为了区区灵宠,不惜耗费巨资日夜开启。
一时之间,她慌得连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方才的委屈模样荡然无存,只剩眼底难掩的慌乱与恐惧。
温照将沈盈月的失态尽收眼底,原本还担心小白是在外面被抓住的,只能找到有人窥探她院子的证据,未必能直接指向沈盈月,但现在看对方的反应,十拿九稳。
“长老可待我去乐天殿取来溯影镜查看,镜中影像,定能证小白清白,也能辨清此事真相。”温照看向高座言语恳切。
然而话音刚落,殿外骤起东风。
一道蓝影御剑而入,流光敛去,冯夷已立于堂中,衣袂无风自动,周身剑气未散,指尖正托著一面莹润玉镜。
“不必去取,本尊已将溯影镜带来。”
钟蕊知道乐天殿那边出事以后,就急忙去玄都殿禀告冯夷,冯夷想起温照之前找他讨要灵石,说是要布置溯影镜在殿外。
虽不知徒弟用意,但不就是灵石,剑修那里有不缺灵石的,直接给了温照一万下品灵石。
没给中品上品主要是怕怀璧其罪,招来祸患。自己这小徒弟根基尚浅,缺少自保能力,不过确实机敏,溯影镜这不就派上用处了。
众人见冯夷亲自前来,也是一惊,执法长老们纷纷起身相迎,殿外弟子齐声行礼,“见过仑灵剑尊。”
苏瑶脸色发白,已经不敢再说话。
而沈盈月则是心头剧跳,却仍强撑著哭腔上前半步,泪眼婆娑,“剑尊!我相信温师姐不是故意的,但是温师姐打伤盈月的事,做不得假呀!”她扯开衣领,露出那片红肿。
冯夷眸光淡漠地扫她一眼,“我的徒弟,我信她品性。”
短短几字,重若千钧。
温照同样没想到冯夷会亲自来,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门派弟子之间的龃龉,她的师尊平常连宗门大事都懒得搭理,最怕麻烦,却为了她而来。
“师尊——”一直坚强的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有退路,情绪翻涌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照儿放心,有师尊在。”冯夷弯了弯眼。
说罢,屈指一点。
溯影镜骤亮,莹白光幕铺展堂中。
画面清晰。
昨夜乐天殿外,小白正乖乖趴在石阶上玩耍。不多时,一道绿衣身影悄然现身,正是苏瑶,她趁四下无人,突然祭出符篆,白光闪过,小白被定在原地,随后被她裹入袖中偷偷带走。
画面一转,是今日清晨,温照伸手去接困兽笼,沈盈月却主动迎上,用灵力震伤自己肩头,故意摔倒在地。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堂内死寂一瞬,随即哗然!
“我的天!居然是沈盈月演的!太会装了吧,之前还哭得那么可怜”
“难怪温师妹说她们漏洞百出,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构陷,连自伤栽赃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心思也太歹毒了!”
“沈师妹可是木属性单灵根,天赋多好啊,本该好好修炼精进,偏偏把心思花在这些歪门邪道上,说到底还是嫉妒温师妹吧?”
“苏师妹太过分了,连一只无辜的小灵宠都不放过,把人家折磨得奄奄一息,真是没底线!”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向沈盈月,她脸色惨白如纸,这下是真的浑身在发抖。
那些往日或倾慕或友善的同门目光,此刻都变成利箭,将她钉在耻辱柱上。
“不!不是这样的!”苏瑶第一个崩溃尖叫,她脸色惨白如鬼,浑身剧烈颤抖,“是沈师妹!都是沈师妹指使我的!她说只要事成,就给我一瓶筑基丹!符篆,爆裂符都是她给的!计划也是她定的!”
另外两个碧琼峰弟子也彻底慌了,跪地连连磕头,“长老饶命!剑尊饶命!是沈师妹逼我们这么说的!她仗着是峰主亲传,威胁若不从就让我们在碧琼峰待不下去!”
沈盈月浑身僵直,脸上血色尽褪,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她突然泪如雨下,声音破碎,仍在强词夺理,“苏师妹你怎能如此污蔑我?我何时给过你筑基丹?那些符篆不是你自己说要教训温师姐的灵宠,我才没有阻止。”
她转向长老,声泪俱下,“盈月有错!盈月不该知情不报,不该因苏师妹是我碧琼峰弟子就心软包庇,可盈月真的没有指使她们啊!”她哭得几乎晕厥,“苏师妹,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们为何要这样害我!”
就在这时,殿外一道绿光疾掠而入,碧琼峰峰主徐青舟也赶了过来。
徐青舟神情沉凝,她刚踏入殿内便厉声喝止,“盈月!住口!”
沈盈月浑身一僵,转头见是自己师尊,委屈与恐惧瞬间化为滔天希冀,泪水汹涌而出,连滚带爬扑到徐青舟脚边。
“师尊!您要为弟子做主啊!师尊救救盈月!苏师妹她陷害我!那些事都是她做的,与盈月无关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手死死攥著徐青舟的衣摆,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