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照心头一紧,疾步冲出殿外。
月色清冷,将积雪映照得一片银白。就在门槛外不远,几串梅花般的细碎爪印清晰地印在雪上,歪歪扭扭地延伸向殿旁那片红绿交织的梅林深处。
“小白!”她压低声音呼唤,同时循着痕迹迹快步追入林中。爪印时隐时现,显然那小家伙跑得随心所欲,温照的心不由悬了起来,这方向越发深入,林间幽暗,积雪下乱石嶙峋,小白若是摔下去,他还那么小。
就在她担忧愈盛之时,前方一株老绿萼梅下,积雪忽然拱动了一下,随即,一个黑紫相间,沾满雪沫的小脑袋钻了出来,嘴里还叼著一小截带着花苞的梅枝,可不就是小白。
它看见温照,眼睛一亮,立刻嗷呜一声,欢快地叼著梅枝蹿了过来,绕着温照的脚边打转,尾巴摇得像朵花,全然忘了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温照又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它捞起,拍掉它鳞片间沾的雪粒和零星花瓣。“顽皮!害我好找。”她仔细检查,见它并无受伤,只是鼻尖冰凉,几片完整的绿萼梅花瓣嵌在它颈侧细密的鳞片缝隙里,散发著清冷香气。
小白嗷地应了一声,把梅枝放在温照掌心,“照照。”意思是送给温照的花。
温照心头一软,又有些自责,最近总把小白独自留在屋里,它肯定是憋坏了才跑出去的,指尖轻轻拂去那些花瓣,“小白饿了没?我们回去吃东西。”
回到乐天殿,桌上已摆好了食盒。是外门弟子按时送来的晚膳,几样荤素搭配并一碗灵米饭,被简单的保温阵法笼罩着,犹自散发著温热气息。
把鸡腿分给小白吃,小家伙看来在林间跑得尽兴,胃口大开,吃得摇头晃脑,温照自己也用了些,热食入腹,驱散了梅林带回的一身寒气。
接下来的两日,温照没有再出门,潜心修炼寒山心法。
这功法果然如厚重基石,运转之间,将之前因修为突进和剑骨锋芒而略显虚浮的灵力一点点压实,凝练。灵气在经脉中周流往复,越发精纯浑厚,于丹田处汇聚成越发充盈澎湃的气海,原本因快速晋升而微显躁动的根基,也随之真正稳固下来。
小白偶尔会从半开的窗户溜出去,温照察觉它的小动作,也没有拘束着它,只是在小白钻回来的时候,替它拂去身上沾的草叶与雪沫,叮嘱一句。“莫跑太远,小心些。” 小家伙便会蹭蹭她的手心,要么窝回她腿边打盹,要么拨弄那块温照给它的光滑灵石。
第三日清晨,温照自觉根基又扎实了几分,《寒山心法》亦稳固在第二层。想起知晏师兄此前所言,随时可找他讨教剑术,温照也想试试如今自己实力如何,况且距离前世知晏师兄出事的时间点,已经不远了,她也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将刚刚溜达回来,身上还带着晨间凉气的小白揣入袖中,温照便往客院方向而去。
知晏所居的客院清幽雅致,温照通报后,很快便被引入院中。
天光大亮,知晏正在院内一方青石坪上练剑,青岚剑光如流水,招式严谨而清正,让温照不由想起前世,知晏师兄便是这样为她演示太虚剑宗最基础的起手式。
见到温照,知晏收剑,脸上露出和煦笑意,“温师妹来了。”
“知晏师兄。”温照执剑礼,“冒昧前来,想请师兄指点剑法。”
“求之不得。”知晏欣然应允,只是笑容之下,笼著一层极淡的憔悴。
两人在石坪上站定,都没有动用灵力,只以纯粹的剑招切磋。
白藏与青岚交击,铮鸣不绝。温照剑随身走,将新悟的寒山心法稳基之意融入剑式,每一招皆力求扎实精准,知晏的剑招则圆润绵密,守得滴水不漏,显见根基极其深厚,然而数招过后,温照的剑心便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她太熟悉太虚剑法,讲究行云流水,可知晏的剑意在极细微的变招衔接处,总会出现一瞬难以察觉的凝滞,就像清泉流经隐晦的淤塞,虽不影响大势,却破坏了原本一气呵成的圆转。
数百招后,两人收剑暂歇,温照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出来,“知晏师兄可是近来练功遇到了壁障?方才对剑,似觉师兄气息略有凝滞。”
暗赞温照对剑道之敏锐,知晏随即苦笑摇头,坦然道,“师妹观察入微。晓税宅 毋错内容近日修炼《太虚凌云诀》第七层时,确有一处关窍难以通透,灵力运转偶有不顺,算是个小瓶颈吧。无甚大碍,多花些时日感悟便是。”他言语间依旧温润平和,却将那丝异样轻描淡写地带过。
温照正欲再言,院门处传来轻柔女声,“知晏,我熬了莲子羹,你练剑辛苦,趁热喝些吧。”
江映雪端著托盘缓步而入,一袭烟水色衣裙,衬得人清丽脱俗。她目光先落在知晏身上,柔情款款,随即转向温照,笑意淡了几分,“温师妹也在。”
“江师姐。”温照回礼,抬眸平静看向江映雪,这位混元派的掌门千金,举止得体,笑容温婉,毫无破绽。
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升起一丝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那笑容太标准了,眼神又过于平静,与她对知晏说话时语气中的亲昵,隐隐有种微妙的剥离感。
温照忽然想起,入门试炼那日在人群中惊鸿一瞥。
那时的江映雪站在知晏身侧,一袭薄纱的雪青流云裙轻轻裹在她身上,眉眼清冷,周身仿佛自带三尺冰霜距离,像极了雪崖上孤高傲世的寒梅,而此刻眼前的她,粉颊含笑,眼波似水,更像一朵精心养护在暖阁水榭中的芙蓉。
从绝壁孤梅到暖阁芙蓉,不过短短数日,这气质神态的转换,未免也太过自然而然,又太过截然不同了。
江映雪将托盘放在石桌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递向知晏,俨然一位体贴入微的未婚道侣。就在此时,温照袖中一动,一直安静蜷伏的小白忽然躁动起来,毫无征兆地猛地窜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黑紫残影,精准地扑向江映雪手中的汤碗。
“小心!”温照高声提醒。
江映雪反应不及,手一松,汤碗“啪”地摔落在地,瓷片四溅,粘稠的羹汤泼洒在青石坪上,甜腻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小白轻盈落地,甩了甩爪子,似乎对那气味极为不喜,甚至冲著江映雪的方向低低嗷了一声,背上的鳞片都微微炸开,随即飞快溜回温照脚边,仰头嗷呜一声,仿佛在告状。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江映雪看着碎裂的玉盏和泼洒一地的羹汤,脸上那完美的温婉笑容淡去了,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快得像冬夜反光的薄冰,尚未积聚便被更深的漠然覆盖。
她并未惊呼,也未流露太多心疼,只是垂眸扫过狼藉,看向温照脚边的小白,那眼神很淡,却像凝著霜。
“小白!”温照立刻弯腰将小家伙捞起,紧紧抱在怀里,隔绝它继续挑衅的可能,同时对江映雪和知晏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江师姐。是我疏忽,惊扰了你,还打翻了这碗精心熬制的羹汤。”她语气诚恳,手指安抚性地按了按小白后颈炸毛的鳞片,小家伙呜呜两声,缩进她怀里不动了。
“——无妨。”江映雪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声线比方才更清冷些,脸上重新浮起极淡的,近乎礼节性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一碗汤而已。”她没再看小白,侧身向温照,语气冷淡无波,“只是温师妹这灵宠,性子似乎顽劣,还需仔细看顾才是。”说的轻描淡写,却隐隐透出疏离的告诫。
碍于的确是小白先惹的事,又顾及知晏师兄,温照按下心中不适,却仍是维护自己的伙伴,“小白刚破壳不久,灵智初开,是我管教不严,今日搅了师姐心意,这瓶补元丹权当赔礼,望师姐莫要介怀。”
说著,她从鸢尾戒中取出一只白玉小瓶,瓶中三粒补元丹圆润生光,灵气内蕴,正是冯夷所赐资源中的一瓶。她不愿欠人,更不愿让小白落人口实,这赔礼不轻不重,却足显诚意。
江映雪目光在那玉瓶上停了片刻,并未伸手去接,只淡淡道,“温师妹客气了,不必如此。”她语罢,不再多言,只静静立在一旁,看知晏以术法清理地面狼藉,袖手旁观的姿态里透著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与先前端汤而来的体贴模样判若两人。
温照把补元丹放在石桌上,见气氛凝滞,便顺势告辞,“今日多谢知晏师兄指点。师兄既需静心感悟瓶颈,师妹便不多打扰了。改日再向师兄请教。”
知晏也未多留,起身相送,“师妹慢走。”
离开客院,温照抱着小白沿山径徐行,眉头微锁。知晏的瓶颈,江映雪那无可挑剔却让她直觉有些奇怪的态度,还有小白反常的举动
诸多碎片在脑中碰撞,隐隐指向某个令人不安的可能。
山风拂过,带着初冬的寒意。将小白往怀里拢了拢,温照的指尖无意识地轻抚它温热的鳞片。
有些暗涌,或许早已悄然漫过了平静的表象。
“小白,你是不是到叛逆期了?”
小白歪头“嘎?”
回到龙首峰不久,钟蕊带着几名外门弟子来了乐天殿,手中捧著一个精美的紫檀木托盘,上面整齐叠放著一套崭新的衣袍。
“温师妹,这是明日拜师大典的礼服,剑尊特意吩咐准备的。”钟蕊笑着展开,那是一套极为考究的剑修礼服。
主体是清透灵动的霁蓝色,以银线绣著寒山云纹与龙首峰独有的剑形暗纹,衣领袖口处滚著月白色的澜边,腰间配有一条镶嵌著灵石,刻有防御阵法的玉带。整套衣服用料华贵,做工精湛,既不失庄重,又透出剑修特有的清凛之气,甚至尺寸都与她分毫不差。
“好精致的礼服。”温照轻触那光滑冰凉的衣料。
“剑尊对明日的大典极为重视,诸事亲力亲为。”钟蕊将衣服放好,又仔细交代,“明日辰时,我会来接引师妹前往主峰承天殿。流程并不复杂,主要是祭告祖师,聆听门规,师徒正礼,授予剑帖及信物,最后是剑尊训诫并昭告宗门。师妹只需保持心静,跟随指引行礼即可。”
温照认真记下,“多谢师姐提点。”
钟蕊离开后,殿内恢复安静。温照看着那套华美的礼服,指尖拂过上面冰冷的银线刺绣。
前世拜入云台峰,不过是换上一身制式道袍,在谢玄面前叩三个头,接过弟子令牌便算礼成。
何曾有过这般郑重其事的典礼,这般精心准备的礼服,这般被置于万众瞩目之下的中心。
是束缚,亦是荣耀。是责任,亦是全新的起点。
窗外,寒山夜色如墨,星子疏朗。明日,便是她这一世,正式以仑灵剑尊首徒之名,立于人前的时刻。
小白蹦上桌子,好奇地用爪子扒拉了一下礼服的袖子,被温照轻轻按住。“小白你又调皮,可不能乱咬了哦,明天非常重要。”她低声说,既是对小白,也是对自己。
这一次,路在她自己脚下,无论前方是盛大的荣光,还是潜藏的暗流,她都将执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