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照是被一阵淬毒般的咒骂惊醒的。
意识刚从无边黑暗中挣扎出来,浑身骨头缝里还嵌著坠崖时血肉撕裂的剧痛,而那咒骂声越来越近,带着乡野妇人特有的尖利,顺着破旧窗缝钻进来。
“赔钱货丧门星!天晒屁股了还赖床上不起来,留着你挡灾吗?”
猛地睁眼,入目是熏得发黑的房梁,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盖著磨出毛边的粗麻布褥子,显然这里不是太虚剑宗仙雾缭绕的云台峰,更不是万丈之下乱石嶙峋的悬崖底。
修了二十年仙,见惯了白衣修士的出尘气度,也识得无极楼门人的风流姿态,温照久未听过这般问候人祖上三代的浑话,竟生出恍惚隔世之感。
她本也是村野出身,然而谢玄重礼法条教,虽然三年五载见不到一面,但琴棋书画那些礼仪礼教的功课,却也没给温照落下过,在剑宗里头全给安排了一遍。
刚去太虚剑宗的日子,她的课程被排的满满当当的,天未亮就跟着知晏师兄在云台峰练剑,午后吃完饭就要跑去绿绮峰跟着师姐们弹琴学画,而她总是弹得不如师姐们行云流水。
卿沣长老爱念叨她,说她不够专注,心有杂念,但比她长几岁的秋芙师姐却从不嫌弃她,常带着她一遍一遍耐心的反复练习,若是弹得有进步,还会给她带新摘的绿馥果儿吃。
可就是那样好的知晏师兄,天妒英才,早早仙逝陨落;而那样好的秋芙师姐,在她水深火热,被千夫所指的时候,竟然说她私下里常埋怨林朝朝分走了师尊的宠爱,还嫉妒元祯的修炼天赋。
这让本就说她屡次陷害林朝朝的罪状,更加“铁证如山”,令师门上下坚信不疑。
在温照还陷在痛苦回忆中时,尖酸的声音越来越近,伴着推门声,下意识抬右手去拿剑,却在低头时怔住,这是她的手,却没了常年握剑留下的硬茧与伤痕。
不自觉地拧起眉头,反复地将五指张开,握紧,再张开,最后紧紧握成拳头。
原本恍惚的精神瞬间清醒,温照只感觉胸腔里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狂跳,也顾不得身在何处,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她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着实吓了刻薄女人一跳。
女人拍著浑厚的胸脯,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温照的鼻子啐了一口,“你这赔钱货,别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过去!李老爷已经付了定金,后天就派人来接你出嫁!”
那些本已被时光掩埋的记忆,随着眼前女人嘴巴的一开一合,纷纷翻涌而上,温照冷冷地注视着她的大娘,这个她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
可就是这样的亲人,为了区区五两银子,就将她的性命随意贱卖了出去。
见温照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神发憷,大娘作势要上前掐她,“你这死丫头不听话是不是!”往日里,只要把这便宜侄女掐得叫唤,她就会老实听话。
可这一次,温照拍开了那双又肥又厚,指缝里满是污垢的手,垂着眼眉让人看不清神色,“照儿是大娘养大的,自然会听大娘的话。”
她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破旧的补丁,那是灰扑扑的粗糙麻布,有些硌手,却又格外真实。
再抬头时,眼眸深处翻涌著巨浪波涛,声音却克制而冷静,“不过后天照儿就要出嫁了,若是身上不干净有伤,冒犯了那位贵人,万一迁怒了大娘可怎么办。”
温照说得情真意切,大娘果然停住了手,还有些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了一眼,连说话的声调都压低了几分。
“你还算是个知道好歹的!你爹娘死的时候,若不是我和你大伯把你带回来,你早叫野狗给生吞活剥了,现在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温照在嘴里轻声重复著这个词,摸著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没来由地觉得好笑。
虽然隔了一世之久,她却从未忘记,自己爹娘去世后,这些亲戚欺负她年幼无知,霸占了她家的老屋和田产。
若不是怕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大伯怎么会把她带回家里。
美其名曰代为照顾,实际上不过是给家里添了个使唤干活的丫头罢了。
大娘瞧着温照还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懒得和一个将死之人多费口舌,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扔在桌上,就得意的扭着她那赘肉横生的肥腰出去了。
温照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块已经冷得发硬的馍馍,想来是大娘从李老爷家回来时顺路买的。
五两银子,在沧溪镇足够一户普通农家一年的开销还有剩余。大娘把她卖了好价钱,才舍得给她花半文钱买个馍。
但她那个宝贝蛋儿子吃的,却一定是裹着满满肉馅流着猪油的五文钱大肉包。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太虚剑宗吃惯了仙果灵露,一滴荷露就能让人饱腹精神数日,到了筑基期更是直接辟谷,断了这凡尘的五谷杂粮,温照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感受过饥饿的感觉。
她掰开馍馍,就着凉水,一块一块地吞咽下去,好在比起年幼时在猪圈里吃的那些发馊发酸的剩菜剩饭,这个没什么味道的馍馍,也只是硬了些,不太好下咽而已。
有食物下肚,身体渐渐恢复了暖意,温照终于有精力好好思考眼前处境的前因后果。
前世种种,天定命数,满纸荒唐。
可她偏不认!书中寥寥数笔,是她真切活过的一生,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恩怨情仇,还有她的剑,皆是她自己的。
若真有命数,这次,笔该握在她自己手中!
窗外是正午时分,阳光正好从泛黄的窗纸透进来,照亮了这一屋的破旧简陋。
这间柴房改成的小屋挨着猪圈,总有着一股腥臊臭味挥之不去。温照起身叠好被褥,到屋外打了盆井水清洗,梳理头发。
水盆倒影里,是一张面黄肌瘦,头发稀松的黄毛丫头脸,温照实在怀疑,当年谢玄如何看出她同锦衣玉食供养著的林朝朝长得像的,难怪白月光。
随便扎了两个小辫,温照拿出所有积蓄准备去镇上采购。现在逃跑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她的出嫁可是整个沧溪镇的大事。
这镇上出去的每一条路,都有人严防死守着,她见到的每一个村民,都是监视她动向的眼线。
上一世,温照逃了十次,被抓回来毒打了十次,那种皮开肉绽的滋味,她这辈子再也不想体会,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可笑这些看似老实的村民,为了所谓风调雨顺,葬送了多少女儿家的性命。
仔细算算,她正好是第一百个。
沧溪镇虽小,镇中心却店铺齐全,温照无视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直奔镇上唯一的香粉店。
刚进门,廉价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闻惯了丹霞峰灵花香料的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揉了揉有些难受的鼻子,心道自己从前还觉得吟霜仙子的白玉惠兰香太过甜腻,若日后有缘相见,定要好生夸赞一番,是她从前太不食人间“烟火”了。
小二见她穿着寒酸,并未上前搭理。温照径直走到柜台前,曲指叩了叩台面。掌柜抬头见是她,皱起眉头厉色道,“温丫头,你后天就出嫁了,怎么跑镇上来了?你大娘呢?”
“大娘让我来买些出嫁用的东西,想来您这儿买些朱砂胭脂,出嫁那天打扮得漂亮些。”温照眨着眼睛,故作天真。
闻言掌柜眼睛里不由透露出轻蔑与傲慢的神情,这丫头真是蠢的可怜,被她大娘骗得团团转,后天哪里是出嫁,出丧还差不多。
掌柜毕竟是生意人,心思再活络,面上也得端著和气生财的笑,“那是自然,女人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头等大事,自然要打扮得风风光光。”
他指尖在算盘上顿了顿,又抬眼戏谑地扫过温照,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只是这上好的朱砂胭脂可不便宜,一小块就要二十文,温丫头,你带够钱了吗?”
他可清楚温老大一家的德行,霸占哥嫂遗产,苛待亲侄女,十里八村无人不晓,只是碍于温大娘泼辣,没人愿意出头。
“掌柜放心,大娘给够了钱。”温照拍了拍腰间鼓鼓的荷包,“大娘说这次出嫁很重要,若我能讨夫君喜欢,我们家就能鸡犬升天。到时候我再替堂哥美言几句,他明年县考定能中榜,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她脸上满是期待与笃定,脸颊微红,说到兴奋处两眼放光,仿佛那游手好闲的堂哥已然中榜。
掌柜一听,拨弄算盘的手跟着停了下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珠骨碌一转,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大娘当真这么说?”
温照捏了捏荷包,只觉入手厚实,不由得扬了扬下巴,眉眼间满是得意:“我大娘可是打听清楚了,我夫君是个有天大能耐的!从前有姑娘嫁过去,就因为讨得夫君欢心,家里的牛一次就生了三头小牛崽!”
“那牛多金贵啊!”她越说越兴奋,声音都拔高了些,“等我见了夫君,别说三头牛崽,将来当官发财还不是易如反掌!
生三头牛崽的事情还真不是温照随意编排出来的,而是确有其事,不过和那什么夫君的关系应该不大。
在修真界有一种灵株叫榴生,成花有养气补血,调理内息的功效,而它的果实则有凝聚阴元的作用。
修真者很难孕育子嗣,一来是天道制衡,二来也是因为女修怀孕时都需要损耗阴元来滋养体内胎儿,避免夭折,而阴元又是女修修为的气血根源,亏损严重跌下几个大境界也不是没有的。
以至于大多女修都不愿意生子,毕竟在漫长的修仙路途里,道侣有时候只是聊以寄慰的乐趣,和自己的修为大道比起来,子嗣情缘并没有那么重要。
但若在孕中服用榴生果,凝聚阴元,女修遭得罪也就能少上许多。这还是温照前世在丹霞峰上灵植课的时候,听风眠长老说的。
当时的她还大呼天道不公,凭什么夫妻结为道侣,共同孕育后嗣,遭罪却的只有女人。
三头牛崽的传闻,掌柜的早有耳闻,只当是乡野趣谈,并未放在心上,可被温照这般信誓旦旦地一说,他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他在这沧溪镇开了半辈子香粉铺,家底虽算殷实,但谁不想攀个高枝,让日子再上一层楼呢?
全镇人都知道,温照要嫁的“夫君”,是百年前在沧溪翻江倒海,倾覆百里村落的恐怖存在。
镇上人称他为“河神”,实则怕得要死,暗地里都骂他妖孽。这妖孽还定下规矩,每年五月初五要选一位黄花闺女送去做新娘,否则便降下天谴淹了镇子。
其实今年原也不是抽中的温照。祠堂里,里正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抽出的签,分明是李家的小女儿李迎夏。
然而这李家做的是粮食生意,在沧溪镇那是数一数二的富户,怎么可能舍得将女儿往火坑里推,谁不知道那些送去给河神的新娘都再也没回来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里正本就和李家沾亲带故,李老板再拿钱一运作,最后四处打听,寻到温老大家,只花五两钱就买下来了温照这个替死鬼。
旁的人也不敢招惹李家这样掌握著粮食的大户,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温丫头你也是老夫我看着在这镇上长大的,你出嫁这样的喜事,叔也没啥好送你的。”掌柜从柜台下面摸出个木盒出来,脸上挂著不同于一开始的冷淡,而是生意人一贯讨好人的精明笑意。
“赶巧,叔这有一块儿珍藏许久的朱砂胭脂,可是上等的好货色,旁的姑娘我都舍不得给瞧上一眼,叔就当给你添个彩头,好好打扮风光嫁人!”
瞧这老狐狸见有利可图,平日一个眼神都不多给温照一眼,现在自顾自就认下了叔叔身份。温照露出适当的惊喜表情,眼睛直直盯着木盒,继续虚与委蛇道,“这怎么使得,白拿叔您的东西,我心里可过不去!”
“哎,你只管收下!”掌柜的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趁热打铁道,“到时候让你大娘好好给你上妆,若能讨得你夫君欢心,那也是我们香粉铺的福气啊!”
“那我就收下这朱砂胭脂了,等我见了夫君一定让他好好感谢掌柜您的心意!”温照也就毫不客气的把木盒收入囊中,接着又敷衍了掌柜几句好话,才被掌柜一路殷勤送到店门口。
紧接着温照又去了裁缝店,因为身份不方便去义庄买黄纸,只能退而求其次,找裁缝要了些黄布,自然也是没有给钱的。
与香粉店一样,温照跟着裁缝同样一阵吹嘘,不仅黄布,红布粉布,裁缝都给了好几尺,就盼著温照在河神面前给他美言几句。
把需要的东西都买好,太阳也靠近西山,回去路上,正好看到准备收摊的包子铺,温照把荷包里的碎石子全都倒了出去,才翻出十文钱,这是她的所有积蓄,还是在大娘眼皮子底下攒了许久好不容易存下来的。
和包子老板砍了半天价,用三文钱买下最后一个肉馅儿大包,因为一直放在蒸笼里头,所以一天下来肉包也还是热乎乎的,温照把布料和木盒捆在一起背在身上,手捧着肉包,准备边走边吃。
毕竟她可没指望现在回去,大娘还能大发慈悲给她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