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预想中狂躁的失真音效。
也没有那种能掀翻屋顶的重金属嘶吼。
江晨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几根早已生锈、甚至还有些发涩的琴弦。
流淌出来的,是一段极其简单、极其干净,却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的民谣旋律。
这把破琴的音色其实很差。
共鸣箱里似乎还积攒着五年的灰尘,发出的声音有些闷,象是感冒了的人在低声呢喃。
但在这个充满了油烟味、汗臭味和劣质酒精味的嘈杂夜市里。
这种声音,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就象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不锋利,却能一点一点,慢慢地锯开你心里那层最坚硬的痂。
大飞背对着江晨。
他手里的铁铲还悬在半空,那块刚刚被他狠狠摔在铁板上的抹布,此刻正皱巴巴地躺在油污里,象极了他此刻那颗皱巴巴的心。
他想捂住耳朵。
他想大吼一声“别唱了”。
他想告诉江晨,老子早就听不得这种矫情的调调了。
可是。
他的手就象是被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江晨开口了。
没有炫技,没有高音。
他只是坐在那张油腻的塑料凳子上,低着头,看着手里那把破琴,用一种象是在跟老朋友聊天的语气,轻轻地唱着。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
“会否告诉他。”
江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颗粒感。
那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痕迹。
“她”是谁?
或许是当年的那个姑娘。
或许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
又或许,是那个叫作“梦想”的、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东西。
周围的喧嚣,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抚平了。
隔壁桌正在划拳的大哥,举在半空的手僵住了。
推销啤酒的小妹,停下了脚步,抱着托盘,眼神有些发愣。
就连那个正在因为上菜慢而骂骂咧咧的食客,也闭上了嘴,下意识地看向了这边。
音乐,有时候真的有魔法。
它能让一群在泥潭里打滚的人,突然想起自己也曾仰望过星空。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
“是不是应该放弃。”
“花开花落又是一季……”
“春天啊,你在哪里。”
这一句唱出来的时候。
大飞的身体,猛地颤斗了一下。
就象是被电流击中了一样。
放弃吗?
当然想过放弃。
在无数个烟熏火燎的深夜,在无数次被城管追得满街跑的狼狈里,在看着曾经的兄弟一个个为了生计低下头的时候。
他想过放弃。
而且,他觉得自己已经放弃了。
他剪掉了长发,卖掉了鼓,穿上了充满油污的背心,学会了对每一个客人点头哈腰,学会了为了几块钱的差价跟菜贩子斤斤计较。
他以为自己已经变了。
变成了一个合格的、世俗的、充满铜臭味的中年胖子。
可是。
为什么听到这句“春天啊,你在哪里”的时候。
心脏那个位置,还是会这么疼呢?
疼得象是有针在扎。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江晨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压抑的哭腔。
他在唱大飞。
也在唱他自己。
唱这五年来的浑浑噩噩,唱那些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掩埋的、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那个曾经站在天桥上,对着车水马龙发誓要成为“世界之王”的少年,死哪去了?
那个曾经因为一个鼓点不完美,就能跟自己较劲一整晚的疯子,死哪去了?
死了吗?
还是……
只是躲起来了?
躲在这个油腻的躯壳里,假装自己已经麻木了?
“看那满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
“这世界它曾经来过。”
烧烤摊前。
大飞依旧保持着那个背对的姿势。
但他那宽阔厚实的背影,此刻却象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剧烈地耸动着。
他低着头,死死地盯着面前那盆通红的炭火。
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滴答。”
一滴浑浊的液体,顺着他那张满是横肉和油光的脸颊滑落。
并没有落在地上。
而是直直地,掉进了那滚烫的炭火里。
“滋——”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极其刺耳的声响。
那是眼泪被瞬间蒸发的声音。
紧接着。
第二滴。
第三滴。
“滴答、滴答、滴答。”
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油污,象是一场迟来的雨,下进了这个中年男人干涸的心田里。
他不想哭的。
真的。
他是个爷们,是个混迹市井的大老粗,是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
可是。
这歌词太特么坏了。
每一个字,都象是长了眼睛一样,专门往他心口窝里捅。
捅进去还不算,还要在里面搅两下,把那些早就烂掉的、发臭的、被他藏得严严实实的委屈和不甘,全部给翻出来。
晒在太阳底下。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
“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江晨闭着眼。
手指在琴弦上用力地扫过,节奏变得越来越急促,情绪越来越饱满。
他没有看大飞。
但他知道,那个背对着他的男人,此刻正在经历一场怎样的海啸。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穿越而来,接手了这个烂摊子。
虽然他有系统,有外挂,看起来风光无限。
但他依然能感受到原身残留在那具身体里的、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遗撼。
那是对兄弟的愧疚。
是对梦想的背叛。
“抬头仰望这漫天星河……”
“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
“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江晨的声音变得哽咽。
他想起了五年前,大飞为了给他凑钱买吉他,在工地搬了三个月的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在笑。
想起了阿亮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却把省下来的钱给乐队租排练室。
想起了老鬼,那个戴着眼镜的书呆子,为了帮他们争取演出机会,喝得胃出血进了医院。
那些日子。
真苦啊。
但也真特么的……
闪闪发光啊。
“生活象一把无情刻刀!”
“改变了我们模样!”
副歌响起。
江晨近乎嘶吼般地唱出了这句歌词。
无情刻刀。
这四个字,太形象了,太残忍了。
它削去了我们的棱角,削去了我们的锐气,把我们削成了一个个圆滑世故、只会为了碎银几两而奔波的……
普通人。
你看那个正在烤串的胖子。
他曾经也是个长发飘飘、眼神如刀的追风少年啊!
现在呢?
光头,肥胖,油腻,满嘴脏话。
生活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把他变成了这副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鬼样子?
“未曾绽放就要枯萎吗?”
“我有过梦想!”
现场。
彻底安静了。
除了江晨的歌声,除了炭火的爆裂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那些刚才还在划拳的大哥,此刻正端着酒杯,红着眼框,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啤酒沫。
那个推销啤酒的小妹,蹲在墙角,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每个人。
都在这首歌里,看到了那个曾经的自己。
那个还没有被生活打败、还没有学会妥协、还相信“努力就能改变命运”的自己。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江小鱼坐在小板凳上。
他看着那个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剧烈颤斗的胖叔叔,又看了看那个抱着破吉他、唱得满脸泪水的爸爸。
小家伙并不完全懂歌词里的意思。
但他能感觉到。
这是一种……
很痛,却又很重要的东西。
他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巾,走过去,递给了江晨。
江晨没有接。
他依旧闭着眼,手指拨动着最后的尾奏。
“看那满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
“这世界它曾经来过。”
“当——”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馀音袅袅,散落在充满油烟味的夜风中。
江晨缓缓睁开眼。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
他放下吉他,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他、象是一尊雕塑般僵硬的大飞。
“大飞。”
江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骗得了别人。”
“骗得了那些食客,骗得了你自己。”
“但是……”
“你骗不了我。”
江晨指了指大飞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那只布满了烫伤疤痕、粗糙得象树皮一样的手。
此刻。
那只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斗着。
手指弯曲,呈现出一个虚握的姿势。
那不是握铁铲的姿势。
那是……
握鼓槌的姿势。
“你的手。”
江晨一字一顿地说道。
“还在抖。”
“它在告诉你……”
“它不想握铁铲了。”
“它想……”
“砸烂这该死的生活!”
空气。
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大飞的背影上。
一秒。
两秒。
三秒。
“呼——”
大飞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缓缓地抬起手,用那条满是油污的骼膊,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那是眼泪,是汗水,也是……
决绝。
突然。
他猛地转过身。
那张黝黑的脸上,此刻表情狰狞得吓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狠和解脱。
“啊——!!!”
大飞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他伸出双手,一把抄起桌上那两个早就空了的啤酒瓶。
“砰!”
“砰!”
两声爆响。
啤酒瓶被他狠狠地砸在了那张满是油污的铁皮桌子上!
玻璃碴子四溅!
在灯光下闪铄着危险而迷人的光芒。
大飞并没有停下。
他握着那两个只剩下半截的瓶颈,象是握着两把鼓槌。
“咚!咚!咚!”
他疯狂地敲击着铁皮桌面。
那声音刺耳,嘈杂,却带着一种令人血脉偾张的节奏感。
那是心跳的声音。
是血液沸腾的声音。
是压抑了五年、终于爆发出来的……
呐喊!
“去特么的烧烤!”
大飞一边敲,一边吼,声音嘶哑,却响彻云霄。
“去特么的油烟!”
“去特么的生活!”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晨,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璨烂的笑容。
“江晨!”
“你个王八蛋!”
“老子……”
“老子要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