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麟征那一声惊愕的呼喊,在凝重的指挥所里激起一圈无形的涟漪。
他那双极具威慑力的眼睛,死死盯在陈默的脸上,魁悟的身躯因为惊讶而微微前倾。
旁边的杜聿明的眼神里同样带着几分错愕。
陈默!
这个名字在整个黄埔圈子里可不算陌生。
中原大战神鬼莫测的战术手段、“九一八事变”不仅从日军手中逃脱,还给了鬼子一记耳光。
一二八淞沪抗战的英雄,委员长的同乡、“家生臣”,何应钦所看重的人,更是俞济时的小同乡。
可随后就被丢到杭州去带一个补充团,几乎被所有人认定是边缘化了。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还是带着一个整编的补充团?
两人都是人精,电光石火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什么失势,什么边缘化,不过是蒙蔽外人的烟幕。
这种关键时刻,能被直接派到长城前线中央军串行里,背后没有通天的能量是绝不可能的。
这小子,分明是校长藏起来的一张牌。
陈默保持着敬礼的姿势,身姿笔挺,对于两位长官的审视泰然自若。
他再次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
“学长好!”
这一声“学长”,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关麟征和杜聿明都是黄埔一期的老大哥,而陈默是六期,这声称呼合情合理,也透着一股晚辈的躬敬。
杜聿明率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上前一步扶住陈默的手臂。
“谦光啊!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杜聿明这一开口,算是把刚才那瞬间的尴尬气氛给冲散了。
他叫陈默的字,这样的称呼显得格外亲切。
陈默顺势放下手臂,态度谦恭。
“学长言重了,这都是在校长运筹惟幄之中,我只是赶的比较凑巧。”
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把自己空降而来的事实,归功于最高领袖的英明神武。
关麟征和杜聿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视线里读懂了同样的意思。
这小子还真有点老气横秋的意思,说话真是滴水不漏,三句话不离校长,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
关麟征那张刚毅的脸庞上,紧绷的线条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不喜欢纯粹的政客,但更讨厌不懂规矩的莽夫。
陈默的表现,至少在态度上无可挑剔。
“行了,先入座吧。”关麟征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随即转身对传令兵喝道,“通知团级以上军官,来师部开会!”
很快,指挥所里的人多了起来。
第二十五师下辖的第七十五旅旅长张耀明,以及几个主力团的团长陆续抵达。
他们看到陌生的陈默时,都投来了好奇与探寻的打量,尤其在听闻他就是那个野战补充第一团的团长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
关麟征没有浪费时间,等人一到齐,便直奔主题。
他走到沙盘前,拿起指挥杆,开始部署任务。
“根据军分会传来的最新情报,日军已经突破热河防线,承德危在旦夕。委座严令,我二十五师必须火速北上,驰援长城!”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让整个指挥所的气氛愈发紧张。
“现在我命令!”关麟征的指挥杆重重点在沙盘上,“杜副师长,你立即带一个警卫排,先行乘车北上,前往北平向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代委员长张学良将军请示机宜,并沿途侦察、了解日寇的最新动向!”
“是!”
杜聿明立正应道,毫不拖泥带水。
关麟征的视线扫过其馀众人,最后落在几个主力团团长的身上。
“其馀各部队,抓紧时间补充物资!尤其是御寒的衣物和口粮,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补齐!”
他的话音一落,几个主力团的团长脸上都显出几分难色。
陈默静静地坐着,将这一切尽收心底。
关麟征后面那句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
他来的时候,在车站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二十五师的士兵,很多人脚上穿的还是破破烂烂的草鞋,在二月底的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身上的单衣也满是破洞,面黄肌瘦,显然是刚从鄂豫皖的剿匪战场上下来,还没来得及休整补充。
这才是这个时代国军的常态。
装备差,补给烂,全靠一腔血勇和人命去填。
而他陈默的补充一团呢?
陈默的思绪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得益于杜邦财团和杜月笙的资金,他的士兵们不仅顿顿有肉,体能充沛,更重要的是,在出发前,他就通过杜月笙的渠道,紧急采购了一整批厚实的棉服、棉帽,甚至是羊毛的袜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月的长城沿线有多冷。
那里的夜晚,气温能降到零下,一场倒春寒就能让成百上千的士兵因为冻伤而失去战斗力。
在战场上,活下去,才是输出伤害的前提。
陈默心中默念着杜邦财团协议上的条款。
这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需要自己认真对待接下来的每一场战役。
而这第一步,就是在这场注定惨烈的长城抗战中,打出自己的威名,打出更高的价值。
会议很快结束,各团长领命而去,指挥所里又只剩下关麟征、杜聿明和陈默三人。
关麟征走到陈默面前,那股迫人的气势再次笼罩过来。
“谦光,你的补充团,情况如何?”他问得很直接。
“报告师座,补充一团所有人员装备均已齐备,随时可以出发!”陈默站起身,回答得干脆利落。
关麟征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然后转向杜聿明,“光亭,你准备一下,即刻动身。”
“明白。”
陈默向两位长官敬礼告辞,转身离开了指挥所。
当他回到车站的临时驻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嘴角不由自主地牵动了一下。
他的补充一团,两千五百人,依旧保持着整齐的方阵,在寒风中纹丝不动。
士兵们穿着厚实的棉服,脚蹬牛皮军靴,精神十分饱满。
每个班的捷克式轻机枪都擦得油亮,整齐地架在方阵之中。
而在他们不远处,就是二十五师的其他部队。
那些士兵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蹲在地上,用发抖的手裹紧身上破旧的单衣,有的则在费力地编织新的草鞋,试图替换脚上那双已经磨穿了底的。
一个补充团,比中央军的王牌主力师还要阔气。
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所有路过的官兵都侧目不已,议论声和羡慕的抽气声不绝于耳。
陈默的视线,落在一个二十五师的老兵身上。
那老兵正哈着白气,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硬的黑面饼,尤豫了半天,才狠狠心咬下一小口,然后宝贝似的又揣了回去。
陈默刚刚得到一个情报,第二十五师三月份的伙食费还没有下发,关麟征和杜聿明带着人临时在地方上借了十万元。
这笔钱,听起来不少,但分摊到整个师数万人的头上,不过是杯水车薪。
陈默的脑海中,浮现出关麟征那张刚毅却难掩疲惫的脸。
这位黄埔一期的学长,未来的铁血名将,现在却要为士兵们最基本的吃穿发愁。
真是讽刺。
陈默转身,对着身后的王虎下令。
“传我命令,全团开饭。另外,从我们的储备里,调拨两万元,送到师部,就说……就说是补充一团帮助二十五师弟兄的。”
“是!”
王虎领命,转身就去安排。
陈默看着王虎的背影,心底里却在盘算。
他这么做,不是发善心,更不是眩耀。
第一,这是示好。
他一个空降的团长,装备又如此扎眼,必然会招来嫉妒和排挤。
主动示弱,送上钱财,是告诉关麟征和杜聿明,我陈默懂规矩,认你们当长官。
第二,这是投资。
第二十五师是未来的抗日劲旅,关麟征和杜聿明更是国军中的顶梁柱。
现在这点人情,在未来或许能换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之前那个目标,光靠自己闷头打仗是绝对不够的。
必须要在军中织起一张属于自己的人脉网络。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要让所有人都习惯一件事,他陈默的补充一团,不仅能打,而且还很有情义。
这种“情义”,就是他的锦上添花,也是他向上攀爬的基石。
没过多久,杜聿明带着一个警卫排,乘坐几辆卡车,在轰鸣声中先行北上。
几乎是同时,二十五师的其他部队也开始在混乱中陆续登车,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三月五日,通县。
经过几天的颠簸,第二十五师终于在此地集结完毕。
然而,十七军的军部还在遥远的蚌埠,这支孤军只能暂时归属北平军分会直接指挥。
仅仅休整了一天,六日,张学良的战字第五〇一五号命令便火速传来,命二十五师即刻进驻密云待命。
军令如山,疲惫不堪的部队只能再次开拔。
三月八日午后六时,当二十五师的先头部队抵达密云县城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