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放下手,看着空荡荡的铁轨,忍不住叹了口气。
“营长…不,团座!现在就剩咱们仨了。”
“谁说的?”
陈默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咱们不是有二千个弟兄,正在等着我们吗?”
张大山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问:“团座,那咱们现在去哪?”
陈默的视线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层层叠叠的城市建筑,看到那个即将属于他的地方。
“去杭州。”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去咱们的野战补充第一团。”
……
从苏州到杭州的火车并不慢。
当陈默带着王虎和张大山,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杭州火车站时,一股与上海和苏州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硝烟的味道,没有断壁残垣,西湖边的风带着水汽,吹散了他们身上最后一丝从战场带来的肃杀。
一辆军用卡车早已等侯在车站外。
看到陈默三人出现,一名佩戴着少校军衔的军官立刻从驾驶室跳下,快步跑来,一个标准的立正敬礼。
“报告长官!野战补充第一团副团长陆明,奉命前来迎接团座!”
陆明的身板挺得笔直,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崇拜。
他是黄埔七期的毕业生,一个将陈默在中原大战、东北之行和庙行的事迹奉为军中神话的狂热粉丝。
陈默回了个礼,打量着眼前的副手。
“辛苦了。”
“不辛苦!为团座服务,是卑职的荣幸!”陆明的声音洪亮,他侧身让开,指着卡车,“团座,弟兄们都在营里盼着您呢!”
卡车一路颠簸,驶向位于杭州郊外的军营。
还没到门口,远远就看到营地门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两名军官,和陆明一样,都是少校军衔,一个个引颈翘望。
卡车停稳,陈默刚从车上跳下,陆明就迫不及待地进行介绍。
“团座!这两位是一营营长王哲,二营营长李文田。三营营长的位置暂时空缺。”
两人同样也是黄埔七期毕业的年轻营长,齐刷刷地向陈默敬礼,动作整齐划一,喊声震天。
“团座!”
他们的神态,比陆明还要激动。
对于这些刚从军校毕业没多久,还没真正上过战场的年轻军官来说,陈默就是他们这一代军人最想成为的样子。
智勇双全,战功赫赫,年纪轻轻就执掌一团。
陈默平静地回礼,他的气场沉稳,完全不象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各位辛苦。”
简单的四个字,让两名营长更是心潮澎湃。
这就是传说中的陈谦光!
没有一点少年得志的张狂,沉稳得令人心安。
陈默的视线越过他们,扫向营区。
营房是新建的,还散发着木料和石灰的味道。
训练场上,影影绰绰全是穿着灰色军装的新兵,正在进行着最基础的队列训练。
一切看起来都井井有条,但又透着一股子“新”所带来的稚嫩和脆弱。
他收回视线,对陆明说。
“去团部。”
……
团部里,一切陈设都是新的。
陆明亲手为陈默泡上一杯热茶,然后将一份厚厚的名册和装备清单放在桌上,姿态躬敬得让旁边的王虎都有些侧目。
“报告团座,野战补充第一团,于四月初奉命组建。全团编制三营九连,另有团部直属的警卫连、通信排、卫生队。目前全团满编,共计两千五百一十二人!”
陆明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在所有补充团里,只有他们一团是满员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殊荣。
他翻开另一份清单,继续汇报道:“武器装备方面,全团配发汉阳造七九步枪两千三百二十支,捷克式轻机枪八挺,二十四响马克沁重机枪四挺!弹药、被服、粮秣均按满编配发,绝无短缺!”
说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陈默,等待着新任长官的夸奖。
这配置,别说跟其他三个补充团比了,就是跟一些地方军阀的主力团比,也毫不逊色。
这都是军政部何部长对陈默的关照。
陆明说完,整个团部办公室都安静下来。
他,还有站在他两旁的王哲和李文田,三双灼热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陈默身上,期待着,也等待着。
这可是何部长亲自批下来的编制和装备,在所有新成立的补充部队里,独一份的恩宠。
他们相信,任何一个指挥官看到这份清单,都会喜上眉梢。
然而,陈默的反应却让他们大感意外。
他没有笑,甚至连一丝欣喜的波动都没有。
他只是伸出手指,用指节轻轻叩了叩那份写满了数字的装备清单,发出“笃、笃”的轻响。
好家伙,何应钦和俞济时这是下了本钱啊。
陈默心里冷笑。
满编的两千五百人,一个箩卜一个坑,连团部直属的勤务兵都给配齐了。
这是生怕他陈默抱怨手底下没人。
武器装备更是“大方”,汉阳造管够,甚至还点缀了八挺捷克式和四挺马克沁。
看上去比那些只有老套筒的地方杂牌军强了不止一个档次。
这哪里是补充团的待遇,这分明就是一个标准中央军主力团的架子。
这番操作,既是兑现了蒋志清“有功必赏”的承诺,堵住了悠悠众口,又把他牢牢按在了杭州这个远离权力风暴中心的地方。
给你兵,给你枪,让你练兵。
至于练出来的兵最后归谁,那就不一定了。
这就象给他画了一个巨大的饼,还体贴地在饼边上镶了一圈金边,看上去华丽无比,但本质上还是个饼。
更妙的是,三营营长的位置空缺。
陈默的视线扫过站在门口,有些局促不安的张大山。
这空位,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他:给你个机会安插自己人,够意思了吧?
这份人情,做得滴水不漏。
“团座?”
陆明看着陈默久久不语,心里有些打鼓,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陈默收回思绪,将那两份清单推到一边,仿佛那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两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抬起头,扫过眼前三位年轻的黄埔军官。
“训练大纲呢?拿来我看看。”
他的话语平淡,却让陆明三人心里咯噔一下。
这反应,跟他们预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但陆明反应极快,立刻转身从文档柜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了上来。
“报告团座,这是军政部统一颁发的《野战补充团训练总纲》,我们正严格按照上面的条令进行第一阶段的队列和体能训练。”
陈默接了过来,册子的封皮上印着青天白日徽和一行醒目的黑体字。
他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一页一页地翻动。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
陆明、王哲和李文田三人屏住呼吸,站得笔直,他们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从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团长身上弥漫开来。
那不是军衔带来的官威,而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冰冷而锐利的杀气。
陈默翻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这本训练大纲写得很详细,从新兵入伍第一天的思想教育,到队列行进,再到单兵战术动作,甚至连内务整理的标准都规定得一清二楚。
看上去很完美,很科学。
但在陈默眼中,这东西一文不值。
全是花架子。
练的不是杀人技,是服从性。
是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训练成只会走正步、喊口号的木偶。
这种兵拉到战场上,除了给日军的机枪和火炮增加战绩,没有任何用处。
啪。
陈默合上册子,随手将其丢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个不行。”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象一道惊雷在陆明三人耳边炸开。
“团座!”
陆明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急切地开口。
“这份大纲是南京的德国顾问团,结合我们国情制定的,经过了军政部和训练总监部的层层审核,是…是目前最科学的训练方法啊!”
王哲和李文田也面露不解和焦急。
否定这份大纲,几乎等于否定了整个中央军的训练体系。
这可不是小事。
“科学?”
陈默嗤笑一声,他转身,直视着陆明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我问你,这份大纲教没教士兵,在听到炮弹破空声的瞬间,如何在零点一秒内找到最近的弹坑或者掩体?”
陆明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报告团座,大纲要求士兵在炮击时,听从指挥,有序进入缺省阵地……”
“放屁!”
陈默粗暴地打断了他。
“战场上炮弹会等你‘有序’进入阵地吗?日军一个炮火急袭,三分钟就能把一个连的阵地犁一遍!等你们‘有序’进去,收尸都来不及!”
冰冷的话语,让陆明瞬间哑口无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陈默的视线又转向王哲。
“我再问你,大纲上写的步枪射击,是不是要求士兵在一百米距离上,练习卧姿、跪姿、立姿射击,追求命中靶心?”
王哲硬着头皮回答:“是…是的,团座。这是为了培养神枪手。”
“狗屁的神枪手!”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屑与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