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的沉默,漫长得象一个世纪。
在何应钦和俞济时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陈默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两人,直视着主位上那个权力顶峰的男人。
“报告校长,学生心意已决。”
没有辩解,没有尤豫,只有陈述。
这平静的六个字,象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蒋志清压抑到极点的怒火。
“混帐东西!”
一句带着浓重奉化口音的怒斥,从蒋志清的牙缝里挤了出来,他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身后的椅子。
“侬给阿拉滚出去!”
他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斗。
那张清瘦的脸上,青筋毕露。
这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那个掌控着亿万人生死的独裁者,在权威受到最直接的挑衅时,所爆发出的雷霆之怒。
陈默没有被这股怒火吓到,他的反应依旧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再次立正,对着那个暴怒的最高统帅,吐出了准备好的话。
“校长,‘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外敌环伺,倭寇亡我之心不死,若我辈军人不能同心对外,反而自相残杀,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更助长倭寇步步蚕食我中华之野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掷地有声。
说完,他不再看蒋志清的反应,一个标准的敬礼,咔哒一声,干净利落。
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向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皮靴敲击地板的“咚、咚”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何应钦和俞济时等人的心上。
门被推开,又在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压抑。
被踹翻的椅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蒋志清站在那里,胸膛依旧在起伏,但眼中的怒火,却在慢慢被一种更深沉的冷静所取代。
他缓缓走回主位,没有去扶那把椅子,而是弯腰,将桌上那份被水浸湿的嘉奖令慢慢展开,抚平。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坐下,只是这次,他坐的是旁边一张普通的椅子。
“诸位,都说说吧。”
他的语调恢复了平静,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个暴跳如雷的人不是他。
“谦光的功劳,是实打实的。一个团长,不能不给。不过,军衔就先不动了。”
一句话,就给事情定了性。
中校团长。
在场的都是人精,立刻就听懂了潜台词。
主力团的团长,至少也是上校,甚至有少将挂衔的。
中校去当团长,去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这是赏,也是罚。
是把他高高举起,再重重摔在泥地里。
何应钦眼帘低垂,脑子飞速转动。
他知道,这是他必须开口的时刻了。
既要执行委座的意志,又要显得合情合理,不能落下一个打压功臣的话柄。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委座,既然谦光一心想要带兵,又……不想参与剿匪大计。我看,不如这样安排。”
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淞沪一战,我军伤亡惨重,各部都急需补充。不如,调任谦光去往苏州或者杭州等地,担任88师野战补充团一团的团长。”
这个建议一出,俞济时都愣了一下。
补充团?
听起来象是后勤单位,但挂着“野战”两个字,就说明不是单纯的新兵训练营,而是随时准备拉上战场的预备队。
这个安排,妙啊。
何应钦仿佛没看到众人脸上细微的变化,继续不疾不徐地补充道:“谦光是军校高材生,又有实战经验,让他去抓部队的训练,正好可以发挥他的练兵之长,为党国培养更多可用之兵。”
“这也算是人尽其才,没有埋没他。”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堪称官场艺术的典范。
你不是不想打内战吗?
好,就不让你去江西前线。
你不是想带兵吗?
好,就给你一个团的兵,只不过全是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
你不是能打吗?
好,先把你一身的本事,都用在操练这些新兵上吧。
这既是给了陈默团长的位置,兑现了“奖赏”,又彻底将他边缘化,扔进了一个远离内核战场的后勤单位,剥夺了他一切快速获取战功和声望的机会。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却又落在一块能磨掉所有棱角的砂石地上。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悄悄地汇聚到了蒋志清的脸上,等待着他的最终裁决。
蒋志清端起那杯只剩一半的白水,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门口,眼神晦暗不明。
他咀嚼着这三个字,指尖在玻璃杯壁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也好。”
他终于放下水杯,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石头太硬,棱角太多,是会硌手的。就让他先去那里,再好好磨一磨性子。”
一言既出,尘埃落定。
随即,蒋志清亲自签发委任状,调任陈默为陆军第八十八师野战补充第一团团长,军衔维持中校不变。
……
另一边,陈默回到苏州驻地没多久,来自南京的正式命令就通过电文传达下来。
团长黄梅兴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黄梅兴拿着那份电报,来回踱步,最终颓然地将它拍在桌上,溅起一片灰尘。
“谦光,这事…唉!”
他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都是无可奈何,“野战补充团,说白了就是新兵营!你一个打出庙行大捷的英雄,去带一帮新兵蛋子,这算什么事!”
他为陈默感到不值,也为自己失去一员猛将而痛心。
赵卫国和孙兴武也闻讯赶来,两人站在一旁,同样是面色沉重。
“谦光,这摆明了是有人给你穿小鞋!”赵卫国愤愤不平地捶了一下桌子,“你顶撞了校长,他们就把你发配到补充团去,这是明升暗降!”
“是啊,陈营长,”孙兴武也跟着劝道,“要不,咱们再想想办法?找军座说说情?”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作为当事人的陈默,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沮丧或是不甘。
他平静地给黄梅兴的茶杯续上水,又给赵卫国和孙兴武递过烟。
“团座,赵大哥,孙大哥,没那么严重。”
他自己则是端起桌上的茶水,自顾自喝了一口。
“补充团就补充团,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不用去江西跟自己人打仗。”
黄梅兴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
“你小子…真这么想?”
“不然呢?”陈默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丝勉强,“给我一个团,哪怕全是新兵,我也能把他们练成精兵。有兵在手,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他心里想的却更深一层。
新兵好啊,新兵就是一张白纸,没有那么多老油子的习气,更容易灌输他的战术思想。
陈默不知道这个制度是不是有人特别关照他而做出的。
而这个关照他的人最有可能做出此制度的就是何应钦。
一个补充团,编制至少一千五百人到两千五百人之间。
就算是一千五百人的部队,完全由他一手掌控,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起家资本吗?
至于装备,补充团的装备自然是最差的。
但那又如何?
他有系统,有信息差,搞钱搞装备的门路,可比带兵打仗多多了。
看着陈默那云淡风轻的样子,黄梅兴等人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们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话,结果全堵在了喉咙里。
这小子,到底是真的心大,还是在故作坚强?
“谦光,”黄梅兴最终只能重重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你说得对。好好干,把新兵练好!我相信,凭你的本事,不管在哪里,迟早都会有出头之日!”
“恩。”
陈默点头。
五月下旬,淞沪前线局势彻底平息。
根据最高统帅部的命令,第五军番号撤销,其下辖的部队,开始分批开拔,经由铁路输送至湖南、江西一带,准备投入到即将开始的第四次“围剿”作战中。
苏州火车站,汽笛长鸣,铁流滚滚。
站台上,陈默一身戎装,笔直地站着。
他的身后,只站着两个人,警卫排长王虎和三营一连连长张大山。
他们三人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送行队伍,与月台上人头攒动的送行大军显得格格不入。
“敬礼!”
随着陈默一声低喝,三人同时抬手,对着缓缓驶离站台的军用列车,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车窗里,黄梅兴、赵卫国、孙兴武以及无数熟悉的面孔探出头来,用力地挥手告别。
王虎和张大山,是黄梅兴在临走前,硬塞给陈默的。
“你小子去新单位,手底下没两个信得过的人怎么行!”黄梅兴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王虎机灵,张大山憨厚能打,都是跟你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让他们跟着你,我放心!”
这是老上司最后的关照,陈默没有拒绝。
列车远去,最终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月台上的喧嚣也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