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副团长,我听说你在野狼谷,一眼就看穿了晋绥军的破绽,那叫一个神!”
“今天正好,我们讲武堂的几个学员也在,他们最近正在研究日军的防御工事构筑法,有个难题一直搞不明白。”
“不如,你给我们大伙说道说道,也让咱们这些关外的大老粗,开开眼?”
这话一出,同桌的几个东北军官都跟着起哄。
“对啊,刘处长说得对!”
“陈副团长,给我们露一手!”
高峰的脸色沉了下来,刚要开口解围。
陈默却放下了筷子。
他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然后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眸子第一次正眼看向刘子鸣。
“哦?什么难题?”
刘子鸣没想到他会接招,愣了一下,随即更加兴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军神”拉下神坛。
“就是关于日军野战工事里,那种‘反斜面机枪阵地’的布置。”
“我们推演了好几次,都觉得这玩意儿华而不实,把机枪放在敌人看不见的山坡背面,这不是傻吗?”
“火力完全被屏蔽了,怎么打?”
这个问题相当专业,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默身上。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端起面前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
“刘处长觉得,打仗,是靠眼睛看,还是靠脑子想?”
刘子鸣被问得一懵:“这……当然都要!”
“那你看不到,不代表打不到。”
陈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反斜面阵地的内核,从来都不是让机枪手自己去瞄准。而是靠前沿观察哨,通过电话线或者旗语,为后方的机枪提供精确的射击诸元。”
“敌人冲上山脊,刚好进入反斜面阵地的有效射程,以为占领了制高点,实际上是主动走进了屠宰场。这种战术,需要的是极致的协同和精确的计算,而不是匹夫之勇。”
他顿了顿,看着刘子鸣那张逐渐变得错愕的脸,又补充了一句。
“这种战术,日本人从明治三十八年,也就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就开始玩了。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刘处长还在觉得它华而不实?”
“这……”刘子鸣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陈默还没完。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东北军官。
“纸上谈兵,确实没什么用。”
“就比如,我知道刘处长你今天穿的这件羊毛内衬,是英国货,脚上的皮鞋,是意大利定制的,很暖和。”
“但我也知道,你们东北边防军一线部队士兵的棉鞋,底子太薄,很多人一个冬天下来,脚都生了冻疮,非战斗减员比我们关内一个师打一场硬仗的伤亡还多。”
“我还知道,你们引以为傲的捷克造zb-26轻机枪,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里,枪油如果用不对,连发五次以上,就有极大概率卡壳。”
“而日本人给三八式步枪配发的枪油,是特制的,专门防冻。”
“这些,算不算纸上谈兵?”
陈默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象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在场所有东北军官的心窝子里。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刘子鸣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酒意瞬间醒了一大半。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人家不是不敢接招。
人家是……不屑于接招。
那几句话,象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刘子鸣的头上,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他脸上的血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煞白,握着酒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哪里是什么纸上谈兵?
这分明是把他们东北军的底裤都给扒下来,放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
从士兵的棉鞋,到机枪的枪油,这种细节,别说是他一个公署的参谋处长,就是专门负责后勤的军需官,都未必能说得这么清楚!
这个姓陈的,来东北之前,到底做了多少功课?
他究竟想干什么?
一瞬间,刘子鸣的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那件英国货的羊毛内衬。
包厢里,之前还跟着起哄的几个东北军官,此刻一个个都成了哑巴,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菜盘子里。
太丢人了。
人家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是他们自己平日里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的现实。
高峰坐在主位上,端着酒杯,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扬了一下。
他看着陈默,眼神里除了欣赏,又多了几分忌惮。
这小子,不光是军事上的妖孽,搞人心态也是一把好手。
“咳!”
还是刘子鸣反应快,他毕竟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
脸皮这东西,该厚的时候,比城墙还厚。
他猛地端起桌上的分酒器,满满当当倒了三大杯烧刀子,然后双手捧着第一杯,九十度躬身,几乎要杵到陈默面前。
“陈副团长!兄弟我有眼不识泰山!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胡咧咧!”
“您说的这些,都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是我浅薄,是我无知!我给您赔罪!这杯,我干了!”
说完,一仰脖,一杯至少三两的烈酒,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不等众人反应,他又端起第二杯。
“这第二杯,我替我们东北军千千万万的弟兄们,感谢您!感谢您能看到他们的苦!我们天天喊着练兵,却连脚下的鞋都保不住,我刘子鸣惭愧!”
又是一饮而尽。
第三杯端起时,他脸已经涨得通红,眼神都有些飘忽了。
“这第三杯……我……我……我先干为敬!”
三杯酒下肚,刘子鸣“咣当”一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整个人晃了两晃,直接被旁边的副官给扶住了,嘴里还嘟囔着:“陈副团长……是……是高人……”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直接把一场尖锐的冲突,化解成了一场“东北汉子知错就改”的豪情戏码。
陈默看着他,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