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巨大的站牌,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醒目。
车门打开。
一股夹杂着煤烟味的、干冷的空气,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陈默第一个走下火车。
他的皮靴,稳稳地踩在了东北的土地上。
站台上,早已有一队东北军的军官在等侯。
为首的是一个和高峰年纪相仿的上校,他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毛呢大衣,领口是奢华的狐狸毛,手里还夹着一根雪茄。
看到高峰和陈默走下来,那名东北军上校脸上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大步迎了上来。
“哎呀呀,高团长!一路辛苦,辛苦了!”
他热情地握住高峰的手,上下摇晃着。
“我是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的参谋处长,我叫刘子鸣。奉少帅之命,在此恭候各位国府精英多时了!”
他的话语客气无比,但那一口纯正的东北腔调,和那副略显浮夸的做派,让高峰这些习惯了严谨刻板的国府军官,感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刘子鸣的视线,在陈默那身崭新的少校军服上扫过,笑容更盛。
“这位年轻的俊杰,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陈默,陈副团长了吧?”
他没有伸出手,只是用夹着雪茄的手,对着陈默遥遥一指,那动作,与其说是打招呼,不如说是在品评一件货物。
“野狼谷一战,陈副团长的手段,在我们东北,可是如雷贯耳啊!”
刘子鸣吸了一口雪茄,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
“就是不知道,这纸上谈兵的本事,到了我们这冰天雪地的关外,还灵不灵?”
那句轻飘飘的问话,象一根蘸了冰碴子的针,扎在每个南京来的军官心上。
玩味,轻视,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挑衅。
高峰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正要开口打个圆场。
陈默却象是没听见一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自顾自地掸了掸军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越过刘子鸣,看向他身后那座宏伟的奉天站。
仿佛刘子鸣这个人,连同他那根昂贵的雪茄,都只是一团无所谓的空气。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刘子鸣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特意把话说得那么刺耳,就是想给这个传闻中神乎其神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挫挫中央来的锐气。
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接招。
这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当面吵一架还让人难受。
“呵呵,高团长,陈副团长看来是旅途劳顿,我们先上车吧。”
刘子鸣很快调整过来,热情地招呼着,“周濂周督察已经为大家在东大营备好了住处,教育长王瑞华将军,亲自在那边等着各位。”
高峰点了点头,客气地回应了几句。
一行人坐上了几辆插着东北边防军小旗的福特轿车,朝着城东驶去。
车轮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奉天的街道,宽阔而整洁,远比南京更显大气。
街上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袍,行色匆匆,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一团。
道路两旁,既有古色古香的中式牌楼,也有充满异域风情的日式和俄式建筑,彰显著这座城市复杂的过去。
刘子鸣坐在头车,一路上都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奉天的风土人情,言语间总是有意无意地捧高东北军,贬低关内。
“我们东北军,那都是在林海雪原里跟胡子、跟毛子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不玩那些虚的。”
“高团长你们来的正好,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要进行冬季实弹拉练,到时候请各位中央来的高材生,也给咱指导指导。”
话里话外,那股子优越感藏都藏不住。
高峰只是微笑着应付,而陈默依旧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一言不发。
车队很快抵达了目的地——东大营。
这里是东北军最内核的军事驻地之一,也是东北讲武堂的所在地。
营区巨大,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将官服,气质儒雅的老者,早已等在讲武堂门口。
“王教育长,有劳您亲自等侯了!”
高峰赶忙落车,上前敬礼。
“高团长客气了。”
教育长王瑞华回了个礼,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陈默身上,多看了两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
“各位一路辛苦,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王瑞华的态度不卑不亢,透着一股老派军人的沉稳,“高峰团长与陈默副团长,各有一间单独的宿舍,就在隔壁。其他弟兄,暂时委屈一下,住在学员宿舍楼。”
安排得滴水不漏。
高峰和陈默的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仅此而已。
但暖气烧得很足,驱散了众人从南京带来的寒意。
众人刚刚放下行李,天色便已擦黑。
王瑞华让刘子鸣过来传话,说他晚上还有军务,就不作陪了,特意让刘子鸣带着几名讲武堂的优秀学员,在城里最好的酒楼“鹿鸣春”,为交流团接风洗尘。
鹿鸣春,灯火辉煌。
巨大的包厢里,两桌酒席早已备好。
菜是正宗的东北菜,分量十足,酒是烈口的烧刀子,滚烫入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厢里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东北军官天生带着一股自来熟的豪爽,很快就和交流团的年轻军官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起来。
只有刘子鸣,几杯烈酒下肚,那点被压下去的不爽又冒了上来。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陈默身边,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陈副团长,来东北还习惯吧?我们这儿不比南京,天寒地冻的,可别冻坏了身子。”
他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眼睛里却全是戏谑。
陈默抬眼看了他一下,没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锅包肉。
刘子鸣见状,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觉得自己在车站的判断没错,这小子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被自己一激,连话都不敢说了。
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整个包厢都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