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
又一下。
每一次敲击,都让书房里本就凝固的空气,又沉重一分。
他没有再看陈默。
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重新落回到桌上那杯已经没有半点热气的茶水上。
“为未来的‘攘外’,做准备?”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官话里那丝奉化口音,变得有些飘忽,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真正的情绪。
“说得好听。”
“可东北是他张汉卿的地盘,水泼不进。你去,能做什么?看什么?再说一个讲武堂的学生,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质问,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是最后的试探。
也是最后的压力测试。
如果陈默的回答有半分迟疑,有半分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那么他之前所有的铺垫,都将化为乌有。
等待他的,将是这位最高领袖最无情的抛弃。
陈默的脑海里,那张巨大的三维地图,在这一刻,不再是山川河流,而是变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人心与势力关系网。
每一个节点,都是一个名字,一股势力。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张网上,为蒋志清,也为自己,找到一个最稳固,也最致命的支点。
他没有被那股无形的压力所动摇,依旧站得笔直。
“报告校长,学生一人,自然掀不起风浪。”
“但学生,可以做校长的眼睛。”
这句话,让蒋志清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陈默趁热打铁,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淅,如同钢针,精准地刺入蒋志清内心最在意的地方。
“学生以为,此时对东北,明面上需‘力避冲突’,严守国策。但暗地里,我们必须立刻布下‘三只眼’!”
“三只眼?”
蒋志清终于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色。
陈默向前一步,整个人的气场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说之前是锋芒毕露,那么现在,就是一把收入剑鞘,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寒气的绝世宝刀。
“第一只眼:盯着日本人!”
“张学良的东北军,所上来的所谓情报,粗疏不堪,漏洞百出,甚至可能是日本人故意喂给他们的假消息!”
“我们不能再用张汉卿的眼睛去看东北,不能再用他的耳朵去听东北!”
陈默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我们需要一双自己的眼睛!”
“一双只忠于校长,忠于党国的眼睛!在沉阳,在旅顺,在南满铁路的每一个站点,看清楚关东军的一举一动!”
“他们到底有多少部队?”
“真正的兵营在哪里?新式武器换装到了哪一步?他们的指挥官,性格如何,弱点又是什么?”
“这必须是我们黄埔系自己人,用性命,用鲜血,送回来的确切情报!而绝不能是东北军那帮少爷兵的一面之词!”
“黄埔系自己人……”
蒋志清的嘴里,轻轻念叨着这几个字,他看着陈默,那审视的意味,已经变成了深思。
陈默知道,他已经抓住了第一根救命稻草。
他立刻抛出了第二根,也是最重的一根。
“第二只眼:盯着张学良!”
轰!
这句话,比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更让蒋志清心头剧震!
书房里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又降了几度。
陈默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股寒意,他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敲在蒋志清的心坎上。
“东北虽名义上已经易帜,但实际上,依旧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钱粮,军政,人事,我们一样也插不了手!”
“张少帅年轻气盛,他对他父亲留下的那片基业,到底有多大的掌控力?”
“他麾下的那些骄兵悍将,有多少人是真心拥护中央,又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甚至与日本人暗通款曲?”
“他……到底是真的忠于党国,还是只是想借着中央的名头,保住他‘东北王’的位子?”
“这些,我们都不知道。这太危险了!”
“我们需要有人在奉天,在那些东北军高级将领的身边,为您看清楚这位‘少帅’的成色!看清楚他究竟是忠是奸,是龙是虫!以为将来之变局,早做准备!”
“以防万一!”
最后四个字,陈默说得极重。
蒋志清的呼吸,在这一刻,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促。
攘外必先安内。
在他心里,张学良这种手握数十万重兵的地方实力派,其威胁程度,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还在那些流窜的红党之上!
陈默的这个提议,简直是说到了他的心窝子里!
这已经不是在为“攘外”做准备了,这同样是在为未来的“安内”,布下一颗最重要的棋子!
不等蒋志清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陈默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让他意想不到的一环。
“第三只眼:盯着苏联人!”
“校长,我们不能忘了,在北满,还有苏联人的中东铁路,还有他们的驻军!日本人视其为心腹大患,苏俄也对日本人虎视眈眈。”
“他们两家,在我们的土地上,是战是和?他们的矛盾,我们能不能利用?他们的动向,直接关乎我国整个北疆的安危!”
“此事,不可不察!”
三只眼睛。
一只盯着外敌。
一只盯着内臣。
一只盯着恶邻。
层层递进,环环相扣,构成了一张囊括了整个东北亚局势的,巨大而阴冷的监视网络。
而陈默,这个提出计划的年轻人,就站在这张网络的中央,神色平静地看着自己。
蒋志清澈底沉默了。
他站起身,再次走回那幅巨大的全国地图前。
这一次,他的指挥棒,没有再敲击中原,而是缓缓地,移到了那片雄鸡的头顶。
他看着那片广袤的黑土地,看着上面盘踞的各方势力,再回头看看那个年轻人。
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校。
而是一个怀揣着整个天下棋局,主动请缨,要去最危险的地方,为他落下第一颗棋子的国士。
这份眼光。
这份胆魄。
这份心机。
何应钦说他是魔鬼,说他是神算。
现在看来,一点都不为过。
良久。
久到陈默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
蒋志清终于转过身,他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