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掐断了。
蒋志清脸上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昂首挺胸,目光灼灼的年轻人,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名为“震惊”的情绪。
放着一步登天掌握实权的少校营长不要。
放着执掌兵权的康庄大道不走。
竟然要去一个没落的,连薪水都快发不出来的讲武堂,当一个学生?
他是在……拒绝自己?
蒋志清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重新端起了桌上的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杯盖与杯身,在寂静的书房里,轻轻磕碰了一下。
“咔。”
那一声轻响,在陈默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这一声轻响,让书房里的空气都凝固成了冰。
蒋志清缓缓放下茶杯,没有再看陈默,而是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情绪不明。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开口了,官话里夹杂着一丝生硬的奉化口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一个满编的加强营,在最容易出战功的地方。”
“多少人穷尽一生都走不到这一步。”
“你,要放弃?”
蒋志清转过头,重新审视着陈默,这一次,他的审视里,多了一丝冷意。
他怀疑陈默的动机,甚至怀疑他的忠诚。
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要去钻犄角旮旯,不是蠢,就是别有用心。
陈默依旧站得笔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无形压力。
“报告校长,属下不敢放弃。”
“属下只是认为,比起在湘赣剿匪,有更重要,也更紧急的事情,需要我们去提前准备。”
“哦?”蒋志清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说来听听,还有什么事,比清剿内患更紧急?”
陈默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说错一个字,他今天就走不出这个门。
但他必须说。
“校长,野狼谷一战,晋绥军使用了强烈的电磁干扰,导致我军通信一度中断。”
他没有直接说出结论,而是从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技术细节切入。
“这种技术,据我所知,绝非阎锡山那点家底能搞出来的东西。”
“它的技术特征,更象是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正在测试的军用装备。”
“日本顾问?”
蒋志清的反应很平淡,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恐怕不止是顾问那么简单。”
陈默加重了筹码。
“近半年来,南满铁路上,日本所谓的‘演习’和‘冲突’,频率增加了三成。”
“同时,我们收到不止一份情报,石友三、阎锡山,都曾与日本特务机关有过秘密接触。”
“他们想做什么?”
“他们想让我们的内乱,烧得再旺一些!”
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警告意味。
“阎锡山为什么敢把最精锐的‘铁血师’当成奇兵,孤军深入?李景龙为什么敢如此有恃无恐地直插我们的腹地?”
“因为有人给了他承诺!有人给了他底气!”
“日本人希望看到我们和晋绥军打得两败俱伤,打得血流成河!这样,他们在北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做他们想做的事情!”
“够了!”
一声厉喝,打断了陈默的话。
蒋志清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那巨大的全国地图前,手里的指挥棒,重重地敲在了地图的中央,那片代表着中原和南方的广袤局域。
而不是东北。
“攘外,必先安内!”
他转过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日本人,是癣疥之疾!而盘踞在湘赣的红党,勾结地方军阀的内鬼,才是我们党国的心腹大患!”
“不把身上的烂肉剜掉,如何有力气去抵御外敌?”
他的话,是训斥,是教导,更是他雷打不动的最高国策。
整个书房,陷入了新一轮的死寂。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历史的车轮,果然坚固得可怕。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今天说服眼前这个人,改变一个即将影响中国未来十年的大政方针。
强行争辩,只会招来“居心叵测”的猜忌。
他必须换一种方式。
陈默再次向前一步,低下了头。
“校长高瞻远瞩,属下愚钝。”
他先是认错,姿态放得极低。
“攘外必先安内的国策,是定国安邦的基石,属下万分拥护。”
蒋志清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他等着陈默的下文。
“只是……”陈默话锋一转,“属下认为,攘外与安内,并非完全对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日本人狼子野心,其手段阴狠狡诈,远非寻常匪寇可比。”
“他们既然已经把手伸进了我们的内乱之中,我们就更应该提前了解他们,研究他们。”
“属下请求前往东北讲武堂,并非是想逃避安内之责。”
“而是想去最近的地方,看清楚我们这个未来最可怕的敌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想学习他们的战术,研究他们的思想,弄明白他们每一件武器的优劣!甚至,我想知道他们一个普通士兵,每天吃什么,训练什么!”
“如此,将来一旦国策转向,我等奉命攘外之时,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才不至于用我们士兵的血,去填平因为无知而挖下的深坑!”
这番话,如同一股清流,冲散了书房里凝滞的空气。
蒋志清脸上的冰霜,终于开始融化。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凉透的茶,却没有喝。
他看着陈默,那审视的意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
这个年轻人,不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而是在他的战略框架之内,找到了一个最刁钻,也最无法反驳的角度,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不是要“攘外”。
他是要去为未来的“攘外”,做最充足的准备。
这份远见,这份心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少校军官的范畴。
蒋志清的手指,在冰凉的太师椅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