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办公室里的人来了又走,只有陈默的位置,始终没动过。
他看得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又不象是在敷衍。
每看完一份,他都会闭上眼睛几秒钟,象是在消化和记忆。
脑海里,关于西北的地图正在被无数的数据填充、完善,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精确。
王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通过门缝,默默观察着陈默。
他本以为这个年轻人最多坚持一两天,就会找借口,或者干脆来向他诉苦。
可没想到,陈默竟然真的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而且看那架势,是准备把这座“废纸山”给啃下来。
有点意思。
王纶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真正的,而非审视的弧度。
他倒要看看,这个奉化来的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整整一天,陈默都埋首于故纸堆中。
他将那些发黄、破损的案卷一一搬到自己的桌上,仔细地掸去灰尘,一页页地翻阅。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偶尔投来同情的目光,但更多的是漠不关心。
到了下班时分,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那个曾搭过话的老参谋路过他身边,看了一眼那座几乎没见少的文档山,摇了摇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很快,偌大的办公室就只剩下陈默一人。
窗外的天色由灰白转为墨蓝,楼下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远处街市的喧嚣,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别人眼中枯燥无味的信息,在陈默的脑海里却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他翻开一份民国十七年的卷宗,纸张脆弱,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三维立体战略沙盘,激活……】
“民国十七年秋,甘肃靖远县大旱,颗粒无收,粮价飞涨,饿殍遍地……”
一行简单的灾情记录,在他的脑海地图上,甘肃靖远的位置,瞬间亮起一个微弱的红色光点,象一颗濒死的星。
这很正常,西北苦寒,灾年是常事。
他放下这份,又拿起另一份看似毫不相关的军需记录,是关于驻军后勤的。
“同期,驻扎靖远一带之冯玉祥部下宋哲元属下某团,以‘防备土匪流窜,需加强夜间巡逻’为由,向后勤处申领超额三倍之骡马草料及豆饼。”
【情报网络仿真功能,开启……】
脑海地图上,同一个位置,又亮起一个蓝色的光点,并与前一个红色光点之间,生成了一条微弱的连接数。
陈默的动作停住了。
赈灾的节骨眼上,不先想着怎么安抚饥民,反而超额喂牲口?
这不合常理。
就算要防土匪,也不至于需要三倍的草料。
除非……这些骡马不只是在巡逻,而是在进行长途运输。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他立刻放下这份记录,开始在另一堆监察部门的报告里疯狂翻找。
这些报告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记录,被人随手丢在最底层。
他翻了半天,终于在一份报告不起眼的脚注里,发现了一行小字:
“……另,据本地商民反映,该团团长之内兄,时任本地商会理事之周姓商人,曾以个人名义,向山西商人大量采购皮毛与井盐,交易数额巨大,资金去向不明……”
山西商人?
脑海中,第三个光点,在山西境内猛地亮起!
瞬间,三条蓝色的线将甘肃靖远与山西的光点连接起来,构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
【正在分析情报链……】
【推演结论:该部队正利用灾情作为掩护,进行非正常战略物资囤积。其行动具有高度隐秘性,资金来源可疑。结合其与晋商的紧密联系,推断其极有可能是在为冯玉祥与阎锡山之秘密合作,创建一条绕开中央政府监视的秘密补给线!】
轰!
一个惊天的秘密,就这样被陈默从三份被遗忘在角落、积满灰尘的“垃圾情报”中,硬生生给挖掘了出来!
他死死按住桌上的文档,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他没有激动地跳起来,只是闭上眼睛,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清淅可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冯玉祥的西北军和阎锡山的晋绥军,早就穿上了一条裤子!
中原大战的阴云,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要浓厚。
王纶让他来整理这些废纸,是想磨他的性子,让他坐冷板凳。
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些废纸在陈默眼里,根本就是一座尚未开采的金矿!
陈默按捺住内心的波澜,继续工作。
他不再是随机翻阅,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
他开始专门查找那些关于西北和华北地区,看似无关紧要的商业、民生、灾情、以及低级军官违纪的报告。
“民国十八年初,河南北部某县,一支西北军部队以‘演习损耗’为名,报废大批军械,旋即从太原接收一批‘新式装备’……”
“晋南某煤矿,被一军方背景之商行收购,其产出煤炭并未南下或东运,而是秘密西输……”
“平汉铁路某段,数月内频繁发生‘信号故障’,导致多趟南下货运列车延误,而部分北上列车则畅行无阻……”
一条条线索,一个个光点,在他的脑海地图上不断亮起、连接。
夜深了,整栋大楼都陷入了沉寂。
只有陈默桌上的那盏台灯,还固执地亮着,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已经完全沉浸其中。
那些枯燥的文本和数字,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支支秘密调动的军队,一车车偷运的物资,一个个在地图上潜行的阴谋。
一个庞大、隐秘、横跨数省的地下网络,在他脑海的沙盘上,逐渐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清淅地勾勒成型。
这张网,以冯玉祥和阎锡山为内核,牵动着无数的部队、商人和地方官员,象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正悄悄地对南京露出獠牙。
而现在,整栋参谋本部大楼里,只有他一个人,窥见了这只巨兽的全貌。
陈默缓缓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看着桌上摊开的那些泛黄纸张,眼神里再无初来时的平静,而是燃起了一团火。
这冷板凳,坐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