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王纶刚踏入办公室,就看到一道笔直的身影。
陈默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眼圈微红,看得出熬了一夜,但整个人的精神却异常矍铄。
他怀里抱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
“报告厅长,我的心得报告完成了。”
陈默双手将报告递上。
王纶身后的几个老参谋交换了一下眼色,但都默不作声。
一夜?
把那堆积如山的废纸看完了?
这小子是把敷衍当本事了。
王纶没有立刻接,他解开风纪扣,将帽子挂在衣架上,才不紧不慢地走回办公桌。
他本想将报告随手丢到一边,算是对这个年轻人“苦劳”的认可,然后就让他继续坐冷板凳。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封面上时,动作停住了。
报告的标题是用一丝不苟的楷书写成的。
《论西北军阀内部矛盾与冯阎潜在合作的补给线分析》。
好大的口气!
王纶心中冷哼一声。
一个刚毕业的黄毛小子,乳臭未干,就敢妄论天下大势?
还分析冯玉祥和阎锡山?他以为他是谁?
他带着几分审视和挑剔,坐了下来,翻开了第一页。
办公室里,其他人也各自回到座位,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但耳朵都竖着,等着看王纶如何发作。
那个昨天搭话的老参谋,还特意给旁边的人递了个“看好戏”的眼色。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发生。
王纶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象被钉在了椅子上。
报告里没有一句空洞的理论,更没有年轻人好高骛远的夸夸其谈。
全是数据。
全是事实。
“民国十七年秋,甘肃靖远大旱,粮价由每石两元涨至七元。同期,驻军宋哲元部某团,骡马草料消耗为常规巡逻之三倍,推断其有大规模长途运输行为。佐证案卷:后勤部第七批量军需记录、甘肃民政厅灾情简报。”
“该团团长之内兄周某,以商会名义,向山西采购井盐与皮毛,数额巨大,交易对象为晋商‘大盛魁’之掌柜。佐证案卷:南京监察科驻兰州站第十一号密报。”
“由草料消耗推算其骡马运输队规模,再由交易数额反推货物吨位,两者吻合。结论:该部以赈灾为掩护,为晋绥军创建秘密物资中转站。”
一条条,一桩桩。
逻辑链条清淅得可怕。
每一处推论,都标注了至少两份以上旧案卷作为佐证,详细到卷宗的编号和存放位置。
这些别人眼里的垃圾,被他串联成了一把锋利无比的解剖刀,将西北盘根错节的局势,剖析得淋漓尽致。
报告的最后,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地图上,一条猩红色的线条,从山西太原出发,蜿蜒向西,穿过一道道封锁,直插甘肃腹地。
在线,精准地标注出了几个关键的村镇和渡口。
那就是他推演出的,“秘密补给线”的大致走向和关键节点!
王纶越看越心惊。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粗重,额头不知不觉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不是分析。
这是预言!
这份报告的深度和广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刚毕业的学员应有的水平。
甚至……比他手下最得力的那几个高参做的分析,还要透彻,还要大胆!
这小子……是怎么做到的?
他抬起头,刚想开口询问。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王纶的副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军帽都歪了,完全不顾参谋本部的规矩。
“厅长!”
副官的声音带着颤斗,几乎是吼出来的。
“兰州来的情报电文!”
整个办公室的参谋都吓了一跳,纷纷站了起来。
“我们安插在冯玉祥部的一名高级线人,昨夜暴露殉职!这是他用生命传出的最后一份情报!”
副官喘着粗气,将一份薄薄的电报纸递到王纶面前。
“情报显示,阎锡山确实在通过一条秘密商路,向冯玉祥输送大批量的军火和药品!这是他们偷运的路线图!”
王纶机械地接过电报。
他的视线在电报的译文和陈默报告的地图之间来回移动。
吻合。
几乎完全吻合!
电报上用生命换来的路线,与陈默用一堆废纸推演出的路线,重合度高得吓人!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还在看热闹的老参谋,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一切。
他们看到了王纶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
也看到了那个站在办公室中央,从头到尾都平静如水的年轻人。
王纶缓缓站起身。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报告,和那份仿佛被浸透了鲜血的电报。
两份文档,一份来自地狱,一份来自天堂,此刻却指向了同一个惊天秘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之前所有的审视和偏见,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瑰宝般的震撼与欣赏。
这哪里是奉化来的天子门生。
这分明是沙砾里淘出来的真金!
不,是钻石!
当天下午,第三厅例会。
气氛异常严肃。
王纶没有说任何废话,他让文书将陈默的那份报告紧急复印了十几份,发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座的都是资深参谋,个个眼高于顶。
他们接过报告,起初还带着不以为然。
可当他们看下去,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震惊、不解、难以置信……最后,全都化为了深深的敬畏。
他们终于明白,早上那份八百里加急的电报,意味着什么。
也终于明白,这个他们以为是来镀金的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
王纶等到所有人都看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重重地一拍桌子。
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从今天起!”
“所有提交给我的战情分析报告,都以这份为标准!”
他举起陈默的报告,像举着一面旗帜。
“逻辑、数据、佐证,缺一不可!做不到的,就别在我第三厅待着!”
“自己去墙角,把那些案卷给我一页一页地看!”
一瞬间,所有投向陈默的视线,都从同情与漠视,变成了敬畏与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