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的话语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情绪。
林晖却如临大敌,一把将陈默拉到自己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还想报复不成?”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决绝。
陈默心里有些触动。
萍水相逢,这林晖却能如此维护自己,是个可交之人。
他轻轻拍了拍林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无妨。”
他转向那个壮汉,神色平静。
“带路吧。”
壮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的镇定,随即转身在前面引路。
“陈兄!不能去!这人心思叵测,万一……”
林晖急得不行。
“放心,光天化日,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陈默的回答很轻。
他不是不怕。
但他也清楚,躲是躲不掉的。
刚才自己那番操作,看似天衣无缝,但在聪明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
那个绸衫男人只要稍微冷静下来,就能想明白其中的蹊跷。
对方现在请自己过去,要么是恼羞成怒要算帐,要么,就是起了别的念头。
不管是哪种,他都得去会一会。
壮汉带着他穿过拥挤吵闹的三等舱,走上一道狭窄的楼梯。
上面的空气瞬间清新了不少。
这里是二等舱的局域,人少了许多,地上也铺着地毯。
最终,他们在一间独立的舱房门前停下。
壮汉敲了敲门。
“老板,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
门里传来那个绸衫男人略显疲惫的声音。
壮汉推开门,对陈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和另一个保镖守在了门外。
林晖不放心,也跟了上来,站在走廊处探头探脑。
陈默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舱房不大,但布置得相当雅致。
一张小小的红木圆桌,两把椅子,桌上还摆着一套紫砂茶具。
绸衫男人已经换下了一身湿衣,穿着件干净的丝绸睡袍,正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沏着茶。
他没有看陈默,只是盯着眼前的茶杯,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玄机。
“坐。”
陈默依言在他对面坐下。
男人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茶汤澄黄,香气扑鼻。
“小兄弟,好手段。”
男人终于抬起头,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铄着精明的光。
“几句话,就解了我的围,也救了那个学生,还顺便……卖了我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陈默端起茶杯,没有喝。
“先生过奖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热血青年,在报国之前就先蒙受不白之冤。”
“报国?”
男人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不屑和沧桑。
“这个国,千疮百孔,拿什么报?拿你们的命去填吗?”
他指了指窗外灰黄的江水。
“现在的天下,就象这江里的水,浑得很。能安安稳稳活下去,做点实在的生意,比什么都强。”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这个道理。”
“去广州那种地方,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图什么?”
陈默放下茶杯。
“人各有志。”
“好一个‘人各有志’!”
男人鼓了鼓掌,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
“我叫杜邦成,在上海滩做点小生意。我看你脑子活络,是个可造之材。别去广州了,跟我去上海,我保你衣食无忧,出人头地。”
这是在招揽自己。
陈默心里明镜似的。
“多谢杜先生厚爱。只是,这黄埔,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杜邦成的脸色沉了下来。
给脸不要脸。
他不再劝,话锋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好,既然你有你的志向,我也不强求。”
“但我杜某人,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被人当傻子耍。”
“你今天让我当着全船人的面,演了一出‘考校下人’的戏。这个场子,我得找回来。”
来了。
真正的考验来了。
陈默身体坐直,全神戒备。
杜邦成身体前倾,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答得上来,今天的事一笔勾销,我再送你十块大洋做盘缠。”
“你要是答不上来……”
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杜先生请讲。”
杜邦成缓缓开口,问题却出乎陈默的意料。
“我有一批货,要从十六铺码头,运到闸北的宝山路。路上不能走租界,还要避开青帮和警察的眼线。你给我说条路出来。”
这个问题,阴险至极。
对于一个刚从奉化出来的年轻人,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别说具体的路线,他恐怕连十六铺和闸北在哪个方向都分不清。
杜邦成就是在故意叼难他。
他想看的,是陈默答不上来时窘迫和慌乱的样子。
然而,就在杜邦成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
陈默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模糊、扭曲。
紧接着,一幅巨大、半透明的立体地图,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展开!
那不是一张平面的纸质地图。
而是一个由无数蓝色光线构成的三维模型!
整个上海的城区,以一种上帝视角,清淅无比地呈现在他意识里。
街道、里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都纤毫毕现。
地图上,代表“十六铺码头”和“闸北宝山路”的两个光点正在闪铄。
无数条密密麻麻的路线连接着两点。
其中一些路在线,还有红色的光点在移动,旁边标注着“法租界巡捕”、“公共租界巡警”、“青帮巡哨”等字样。
这是……什么?
我的金手指?
三维立体作战地图?
巨大的震惊席卷了陈默的内心,但他常年养成的沉稳让他脸上没有流露分毫。
在杜邦成看来,这个年轻人只是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准备欣赏对方认输的表情。
足足过了半分钟。
陈默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因为他自己也被脑海中的信息震惊了。
“从十六铺出来,不能走大路。”
“往西进老城隍庙,穿过九曲桥,那里人多眼杂,最适合藏匿。”
“出城隍庙后,走小刀会旧址那条巷子,叫‘丹凤弄’,巷子窄,只能走独轮车。”
杜邦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陈默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出了丹凤弄,沿着方浜中路往北,不要过法租界那条洋泾浜,而是从它下面的一条排污总管过去。”
“那条总管在三年前疏通过,现在基本是干的,入口就在一座石桥底下,很隐蔽。”
“过了河,就到了公共租界的地界。但我们不进租界,而是贴着苏州河的南岸走,那边都是码头工人的棚户区,巡捕很少会去。”
“一直走到乌镇路桥,那里有个鱼市,每天凌晨四点到五点,是唯一没人看守的时间窗口,从桥下过去。”
“过了苏州河,就到了闸北。”
“再沿着铁路边的贫民窟穿行,最后就能到宝山路。”
陈默说完,整个船舱里一片死寂。
杜邦成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见鬼似的惊骇。
陈默说的每一条路,每一个巷子,甚至那条排污总管和鱼市的换防时间……
全都对!
而且,这是他手下最顶尖的“路路通”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规划出的一条绝密路线!
这个从乡下来的小子……
他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已经不是聪明能解释的了。
这是妖孽!
杜邦成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年轻人,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
“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