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顽在树梢间穿行。
澹台映雪指的路线很清淅,距离也不算远。
出了峡谷,果然看见一条被踩得发白的小路,顺着山脚蜿蜒向南。
路不宽,勉强能容一辆板车通过,两旁是半人高的茅草和灌木丛,草叶上还挂着露水,打湿了裤腿。
高顽始终保持着离地一丈左右的高度,沿着小路的方向疾掠。
这样视野更开阔,也能避开路上可能存在的陷阱或埋伏。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小心总没错。
急行了约莫一刻钟,前方果然出现一片玉米地。
地很大,少说有几十亩。
大冬天的玉米已经收过了,只剩下一排排枯黄的秸秆立在田里,像无数根插在地上的标枪。
寒风刮过,秸秆丛发出沙沙的声响。
高顽按澹台映雪说的开始转向东头。
眼前很快看见一条水渠。
渠不宽人为挖掘的痕迹很明显,水很浅,能看见底下少量的卵石和淤泥沙。
高顽沿着水渠往上疾驰。
三里地,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几个呼吸的事。
水渠尽头地势渐高,出现一片依山而建的庞大村落。
房子多是土坯房,灰扑扑的,屋顶盖着黑瓦或茅草。
只有零星几间是青砖瓦房,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扎眼。
村口果然有棵大槐树。
树干得三人合抱,树冠撑开像把巨伞。
只是这会儿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看着有些苍凉。
槐树往北数。
第一户,土坯房,院墙很矮也很破旧,院里堆着不少农具。
第二户,也是土坯房,门口晾着几件打补丁的衣裳,一看就没几个钱。
第三户高顽的目光停住。
青砖瓦房。
院墙比别家高出一截,墙上还插着碎玻璃碴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门口堆着柴火垛,垛得很整齐,显然是常收拾。
就是这儿了。
高顽缓缓落地,站在槐树的阴影里看向那扇紧闭的黑色木门。
门板上贴着的门神年画已经褪了色,关公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红。
隐形已然发动,高顽整个人象一滴墨融进水缸只馀下极淡的轮廓。
若有修行中人凝神细看,或许能察觉到光线在他身周不自然地微曲。
但街上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户人,没那个眼力。
锁是新的。
高顽眯了眯眼。
他维持着隐型状态象一道贴着墙根流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挪到院门前。
离得近了,能看见门缝底下积着一层薄薄的灰,显然最近一两天没人进出。
里头静得吓人。
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连老鼠啃木头的那种悉索都没有。
妈的,真不在家?
高顽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他侧身,沿着院墙绕到宅子侧面。
墙根下堆着柴火垛垛得齐整,但最上头几捆柴的切口已经复盖率些许潮气。
显然不是今早新劈的。
高顽又抬头看了眼屋顶。
只见烟囱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炊烟的痕迹。
不对劲。
按理来说赵有田这种土皇帝就算出门办事,家里也该留个婆娘或半大孩子看门。
现在这架势倒象是举家出远门,或者根本就没打算回来。
不应该啊。
马家沟昨晚才被自己杀干净。
按照现在的通信手段,赵有田就算得知消息应该也是后半夜,或者今天早上。
高顽心里那点焦躁又开始往上冒。
空中盘旋的鸦群在公社里散开。
刹那间,几十个视野涌入脑海。
街东头井台边几个婆娘蹲着洗衣裳,棒槌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街西头合作社门口,几个老汉蹲在台阶上晒太阳,旱烟袋吧嗒吧嗒响,烟雾混着唾沫星子在光柱里飘。
巷子深处,几个半大孩子追着一条瘦狗疯跑,狗崽子夹着尾巴嗷嗷叫,蹄子踩进泥坑溅起脏水。
家家户户的院子、灶房、堂屋、牲口棚看起来和60年代的普通村落并无不同。
高顽抬脚,沿着主街往北走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的异样。
街两旁偶尔有行人擦肩而过。
一个挑着粪桶的汉子哼着小调,桶沿晃出的粪水差点溅到高顽裤脚。
一个挎着篮子的婆娘扯着嗓子骂街,唾沫横飞地数落自家偷懒的儿媳妇。
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巷头摸到巷尾。
把整个双河公社像梳篦子似的梳了一遍。
还是没有。
日头又斜下去几分,阳光从金黄变成橘红,把土坯房的影子拉得老长。
高顽停在公社最北头,背靠着一堵塌了半截的土墙。
前方是一片打谷场,场子上堆着几个高高的草垛。
再往外,就是连绵的丘陵和望不到头的玉米地。
就在他准备扩大搜索范围,往更远的山沟里摸时。
“嘎!”
一声短促的鸦啼从东南方向传来。
那是只停在老榆树梢头的乌鸦,猩红的复瞳正死死盯着下方一条土路。
路很窄,勉强能走辆板车。
此刻路上有三个人。
两个穿着靛蓝粗布袄子的汉子,一高一矮,都二十出头年纪。
高个子吊梢眼,矮个子蒜头鼻,两人脸上都挂着那种在村里横惯了的痞笑。
他们一左一右,堵着个老汉。
老汉得有六十了,背驼得厉害,身上那件破棉袄补丁摞补丁,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露出底下黑乎乎的棉絮。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芦花母鸡,被推搡得羽毛掉了一地。
“赵老蔫,别给脸不要脸啊!”
高个子吊梢眼啐了口唾沫,手指几乎戳到老汉鼻尖上。
“村长家今天来了贵客缺道硬菜,瞧得上你这破鸡是你的福气!咋的,还想藏私?”
老汉缩着脖子,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憋出一句。
“二位,二位大爷,这鸡是留着下蛋换粮食的,我家就这一只……”
“下蛋?”
矮个子蒜头鼻嗤笑一声,伸手就去夺。
“下个屁的蛋!这老母鸡都多少年了,还能下蛋?蒙谁呢!”
老汉死死抱着鸡不肯松手,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真,真能下!一天一个求求你们,放过它吧,我给你们磕头……”
说着真要往下跪。
高个子却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老汉腿弯上!
“跪你娘个腿!”
老汉“哎哟”一声扑倒在地,怀里母鸡受惊,扑棱着翅膀飞出去老远,咯咯乱叫着往草窠里钻。
矮个子追过去,三两下把鸡逮住,拎着翅膀提溜回来。
鸡脖子被捏着,叫不出声,只瞪着一双惊恐的小眼睛。
老汉趴在地上,手撑着泥地想爬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他抬起头,满脸的皱纹像干裂的田地,浑浊的老眼里全是绝望。
“还给我,求你们还给我,没这鸡我家撑不到开春就得饿死……”
高个子吊梢眼却看都不看他,扭头对矮个子笑道。
“行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想这一口都想大半个月了!”
两人拎着鸡,嘻嘻哈哈转身就往回走。
走出十几步,高个子还回头啐了一口。
“老不死的,晦气!小爷我吃你家鸡那是给你面子,赶紧给劳资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