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顽垂着眼看她。
看着这个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着照顾其他人的该死圣母。
看着她眼里那种只有热血青年才拥有的倔强。
风吹过峡谷。
卷起澹台映雪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黏在湿漉漉的脸颊上。
高顽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也是一个冬天,高芳为了捡回被风吹到房顶的风筝,踩着竹梯子往上爬。
可她太小了,没爬几步便一脚踩空摔了下来,膝盖狠狠磕在青石板上。
八岁的小姑娘愣是咬着嘴唇没哭,只是仰着小脸,用同样的眼神看着站在一旁看戏的他。
那时候高顽骂她傻,一个破风筝值得么?
高芳不说话,她痛的不行可依旧那么看着他。
后来高顽被烦得不行爬上房顶,把那个褪了色风筝的拿下来塞进她手里。
小姑娘这才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把风筝紧紧攥在胸口,好象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现在想来,那不是傻。
是认准了一件事,就非得做到不可的狠劲儿。
和眼前这个澹台映雪,一模一样。
也和几十年前那些明知道是在送死,却依旧义无反顾的人一样。
高顽胸腔里那股烧了一上午的焦躁,忽然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如果自己妹妹还活着。
如果她也象这些女人一样,被关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是不是也会有人,像澹台映雪现在这样,拼了命地想救她?
高顽缓缓吐出一口气。
“起来。”
澹台映雪没动,只是眼睛眨了一下,更多的眼泪滚出来。
高顽皱了皱眉。
“劳资让你起来,你尔多隆么?”
澹台映雪身体僵了僵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恐惧。
终于慢慢撑着膝盖站起来。
只是刚刚那一下似乎摔到了腿,她跟跄了一下才站稳。
但那双大眼睛却还是盯着高顽,在等一个答案。
高顽移开视线,看向峡谷西侧那片连绵起伏的山峦。
在这里隐约能看见长江的轮廓,像条泛着银光的带子,从山缝里蜿蜒而过。
“这附近有个军营。”
高顽忽然开口,声音不高。
澹台映雪愣了一下。
“军营?”
“恩。”
高顽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远处。
“离这儿大概七八里地,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驻扎的应该是工程兵部队,番号是什么我不知道,但人数不少,估摸着得有一个加强连。”
说到这里高顽不由得感觉有些嘲讽。
马家沟这帮人一手灯下黑玩得还真是六啊。
不管是那个年代,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真正遇到困难了就往子弟兵跟前跑绝对没有错!
澹台映雪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我想起来了!我知道那个军营在哪儿!刚来的时候我们知青点组织学习,还去那儿慰问过演出!”
“从这儿往西翻过前面那座叫白狼口的山,山下就是!营地就在江滩边上,有铁丝网,有岗楼,还有……”
她忽然停住,象是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高顽。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
高顽没说话。
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在手里掂了掂,又随手扔开。
石头滚进旁边的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澹台映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高顽侧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起他从昨晚到今天的一系列手段。
这才发现眼前这个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他有他的事要做。
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
就象她非要安顿好那些姐妹一样。
有些路,只能自己走。
澹台映雪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指向峡谷西南方向。
“从这儿出去,顺着山脚那条踩出来的小路往南走,大概十几里的距离就能看见一片玉米地。玉米地东头有条水渠,沿着水渠往上游再走三里,就是双河公社。”
她描述得很仔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公社不大,就一条主街,街口同样有棵大槐树,比马家沟这棵还粗。赵有田家就在槐树往北数第三户,青砖瓦房,院墙比别家都高,门口常年堆着柴火垛,好认。”
高顽静静听着,没打断。
等澹台映雪说完,他才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
澹台映雪忽然喊住他。
高顽脚步顿住,没回头。
“那个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澹台映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尤豫,还有藏不住的关切。
“你小心点,你别硬来,其实你可以跟我先去找部队。”
“他们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枪杆子,等把马家沟的恶行捅出去,赵有田一样走不脱……”
高顽没应声。
他只是抬起右手,随意摆了摆。
然后脚下发力。
峡谷里残馀的气流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托着他的身体轻轻一纵。
下一刻,高顽人已经离地三尺,象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轻飘飘朝着西南方向滑去。
速度不快,但极其平稳,脚尖偶尔在凸起的岩石或树梢上一点,便又能窜出十几丈远。
澹台映雪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个迅速远去的背影。
晨光从东边山脊的缺口照进来,给那个背影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风刮起他藏青色中山装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忽然想起,自己甚至没问过他为什么去公社,为什么要找赵有田。
也没问过他,到底是什么人,这种匪夷所思的本事。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救了她。
救了地牢里那六个姐妹。
现在,他要去办他的事。
而她,也有她必须做的事。
澹台映雪用力抿了抿嘴唇,把眼框里最后一点湿意憋回去。
转身面向峡谷西侧那道山梁。
七八里山路。
对现在的她来说,不算近。
但也不是走不到。
澹台映雪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弯腰,把裤腿又挽高了一截,露出瘦削的脚踝。
开始时还有些跟跄,腿还是麻的。
但走了十几步后,血脉活络开来,脚步渐渐稳了。
她越走越快。
到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峡谷。
晨风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山林草木的清香。
她没回头,一次也没有。
只是心里,把那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年轻男人,牢牢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