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马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但在这一片哭嚎声中,却清淅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走?”
“你们想往哪儿走?”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沉马。
沉马慢慢走下门坎靴子底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南锣鼓巷,从帽儿胡同到雨儿胡同,七个主要路口,现如今已经全部封锁。”
“周边三条街,所有住户正在被分批带往临时安置点,接受甄别和审查。”
“街上巡逻的是刚从北边调下来的野战部队,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封锁期间,任何人未经许可擅自离开居住局域,一律按敌特嫌疑处置!”
沉马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惨白的脸。
“处置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没人说话。
现场只剩下只有压抑的喘息声。
“都回自己屋里去。”
“关好门,等着调查部!。”
“接下来我们会对这个院子进行彻底搜查。每一间房,每一寸地,每一块砖头,都不会放过。”
“如果你们还想活命!”
沉马最后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阎埠贵、刘海中,还有瘫着的许母。
“就老老实实配合我们的工作。”
“把你们知道的,关于这个院子,关于聋老太太,关于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事……”
“全部,说出来!”
“要是再象昨天一样隐瞒,别怪老子不客气!”
说完,沉马不再看他们。
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干事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大步朝前院走去。
留下满院子的人,瘫在冰冷的泥地上,象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远处枪声已经基本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军车引擎的轰鸣,和部队调动时那种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沉马从兜里摸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划火柴点燃。
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气滚过肺叶,稍稍压下了心头那股烦躁和寒意。
他想起了今天下午,在调查部那个临时审讯室里,聋老太太交代时的情景。
说实在的,连沉马自己都没想到,能那么快拿到情报。
他们从聋老太太屋里搜出那些金条银元时,其实没指望这老东西能吐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一个八十多岁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太婆,又聋又糊涂,多半是哪个历史时期藏下的浮财,熬到现在罢了。
按流程吓唬几下,走个过场,然后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沉马甚至都没亲自审,只让手下两个干事去问。
结果不到二十分钟,干事脸色古怪地回来汇报。
“组长,那老太太交代了。”
沉马当时正在看轧钢厂爆炸案的现场照片头都没抬。
“交代什么?钱哪儿来的?”
“不是钱……”
干事的声音有些发干。
“她交代了一个敌特窝点,就在南锣鼓巷离这儿不到三百米。”
“还说手里有一份名单,估摸着最少牵扯好几百人!但指名道姓要亲口告诉你!”
话音落下,沉马猛地抬起头。
他盯着干事看了三秒钟,确定对方没在开玩笑,然后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带我去。”
审讯室里,聋老太太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
手上没铐。
毕竟年纪太大了,调查部也怕出意外。
但她整个人佝偻着缩在椅子里,花白的头发散乱着,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象一道道干涸的沟壑。
她看起来更老了,老得象是随时会断气。
但沉马走进去的时候,清楚地看见。
老太太那双一直浑浊不清的老眼在看见他的瞬间,极快地闪了一下。
不是恐惧。
是一种估量。
象是在打量一件货物的价值,或者是在判断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她下注。
沉马没绕弯子。
他拉过一把椅子,在聋老太太对面坐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斑驳的木桌。
“老太太,听说你愿意交代?”
聋老太太没说话。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棉裤上一块补丁。
沉马等了几秒,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您这个岁数了,有些事该看开点。”
“那些钱,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您攥着除了给自己惹祸,还能有什么用?”
“再说了……”
沉马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在老太太脸上。
“您都这个年纪了,又无儿无女,还替别人守着秘密图什么?”
“那些人给了您什么好处?能让您把棺材本都搭进去,把命都押上?”
聋老太太捻着补丁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沉马。
那双老眼里,浑浊依旧,但深处却有一种道精明的光在缓缓流动。
她看了沉马很久。
“我,我要是说了能活吗?”
沉马看着她,没立刻回答。
审讯室里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
几秒钟后,沉马缓缓靠回椅背。
“那得看您交代的东西,值不值您这条命。”
聋老太太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沉马以为她要反悔,或者又要开始装糊涂的时候。
聋老太太忽然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带着一种混合着嘲弄和释然的意味。
“我这一辈子……”
她开口声音很轻,象是自言自语。
“没吃过什么苦。”
“年轻时候,仗着姿色出众在王府里伺候过六十多岁的老王爷一段时间,后来他娶我当小妾,这些钱基本都是王爷给的。”
“后来王爷没了王府也败了,我就又跟了一个军阀,姓什么忘了……反正也没跟多久,他便被打出了四九城。”
“再后来鬼子来了,我就又顺理成章的跟了个翻译官,二鬼子,但日子照样过得不错,吃香的喝辣的。”
“再之后鬼子投降国军又回来,我继续跟着个小军官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
聋老太太说得很慢,断断续续,象是回忆很费力。
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沉马没打断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我是攒了不少钱。”
聋老太太继续说,目光有些涣散。
“只是后来运动来了,这些钱也不敢花,反倒成了累赘。”
“但我认识的人多路子广,前些年有人找上我说让我帮忙保管点东西,传递点消息,给的东西很多,都是一些有钱都买不到的紧俏货。”
聋老太太顿了顿,看向沉马。
“我问他们,是哪儿的人。”
“他们没说,但我知道其中有几个是小鬼子那边留下的卧底。”
然后,聋老太太就报出了一个地址。
说那里头住的人,表面上看起来都是普通老百姓。
但地下已经被挖空了,有密室,藏着武器、电台、还有这些年陆陆续续搜集的各类情报。
这些人各行各业都有,有些甚至是在重要部门。
名单聋老太太没带在身上,藏在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她说,只要答应不让她吃枪子,让她安安稳稳老死在监狱里,她就把名单交出来,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交代干净。
烟烧到了过滤嘴,烫到了手指。
沉马猛地回过神,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靴子底碾灭。
他抬起头,看向暮色渐浓的天空。
远处,南锣鼓巷那片交战局域的上空黑烟还未完全散去,在灰白的天幕下,象一道狰狞的伤疤。
聋老太太交代的窝点,已经端掉了。
但代价不小。
对方抵抗的激烈程度,超出了预估。
火箭筒,机枪,训练有素的枪手……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情报点,这是一个武装到牙齿的据点。
而那份名单……
沉马的眼神沉了沉。
如果名单是真的,那么接下来,四九城,乃至更广的范围,恐怕都要掀起一场不亚于地震的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