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20分钟前。
陆中间带着人赶到帽儿胡同东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但整条南锣鼓巷此刻却是亮得刺眼。
不是路灯,是那种临时架设的探照灯。
粗大的光柱象一把把惨白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劈下来,把这片平日里炊烟袅袅的胡同区,照得如同白昼。
也照得纤毫毕现、满目疮痍。
空气里弥漫的味道已经无法分辨。
浓烈的硝烟味是主调,混着木头燃烧后的焦糊味、墙体被火箭弹轰塌后扬起的尘土味。
还有一种属于血肉被高温灼烧后特有的甜腥气。
陆中间踩着脚下已经冻硬、但依旧能看出大片大片深褐色痕迹的泥地,走进那道被炸塌了半边的月亮门。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
有派出所的,也有从医院临时抽调过来的士兵。
带队的是个姓赵的排长,周建国手底下的心腹。
他比路中间要早来将近十几分钟。
但此刻确是脸色铁青,衣裳有些破烂,显然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院子里的景象比陆中间预想的还要惨烈。
这原本是个很标准的三进四合院。
现在,前院的倒座房整个屋顶都没了,几根焦黑的椽子斜插向天空。
正房和东西厢房的窗户全成了黑窟窿,窗框和残留的碎玻璃上,密密麻麻全是弹孔。
陆中间的目光停在那些青砖墙上。
他见过的场面不少,但眼前这些墙确是让他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青砖表面布满了白点和深浅不一的凹坑。
但这还不是关键。
关键是在一些,被火箭弹或者炸药直接命中的墙体外层砖石剥落的地方,露出来的东西。
钢筋!
不是一根两根,是密密麻麻、手指粗细的钢筋纵横交错地编织在墙体内部。
外面再糊上厚厚的青砖和灰浆。
有些地方钢筋已经被炸弯、炸断,但依旧顽强地支撑着墙体没有完全垮塌。
这哪里是什么民居。
这根本就是一座披着四合院外皮的碉堡。
“陆所。”
一个满脸黑灰、骼膊上缠着绷带的调查部干事迎上来,显然是认识这位新上任的派出所所长。
“沉组长带人追到后面巷子里去了,这边基本已经肃清。”
陆中间点点头,他的目光扫过院子地面。
到处都是弹壳。
黄的铜弹壳,绿的钢弹壳,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在探照灯下泛着冰冷的光。
间或能看到几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或者一些无法辨认的、焦黑的碎块。
“你们伤亡怎么样?”
陆中间问。
干事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抹后怕。
“我们来的时候,沉组长他们已经和里面的敌特交上火了。”
“我们本想从侧面院子包抄,结果刚翻过墙……”
他指了指东厢房那边一道被炸开的缺口。
“就从那儿,还有隔壁院子,突然冒出至少三挺机枪。”
“赵排长他们的人当场就倒下去四五个,我们的人也伤了两个。”
陆中间看向那位赵排长。
赵排长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
“狗日的……这帮畜生把这一片好几个院子都打通了,墙里面全加固过,窗户和门后面都垒了沙包。我们的人冲了两次,硬是没冲进去。”
“后来呢?”
“后来边军的装甲车到了。”
干事接过话,语气里带着一种劫后馀生的庆幸。
“城里不能用重武器,只能用机枪压着,兄弟们拿炸药包炸开的门。”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
“每个屋子底下都有地道口,四通八达,连下水道都改造过。他们边打边退,根本不恋战,一钻进去就没影儿了。我们的人追下去,结果这些畜生居然把咱们的精髓给学去了!”
“地道里埋了雷,还有塌方陷阱。短短几分钟我们又折了三个兄弟。”
“等好不容易清出一条路,追到两条街外一个公共厕所后面,人早跑没影了。”
陆中间沉默地听着。
他走到正房门口,跨过门坎。
屋里更是一片狼借。
家具全被打烂,墙上除了弹孔还有喷溅状的血迹。
炕被掀开了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霉味、硝烟味和血腥味的阴风从洞里涌上来。
陆中间蹲在洞口边,用手电往里照了照。
地道挖得很规整,能容一个人弯腰通过,两侧还用木板做了简单的加固。
但此刻,靠近洞口的一段已经被炸塌了,碎土和木料堵死了去路。
“一个活的都没抓到?”陆中间问。
赵排长摇头,脸色难看得要滴水。
“没有。死的倒是留了十七八个,但要么是混战中打死的,要么就是眼见跑不掉,拉响手榴弹把自己炸烂的。最后一个是在我们围住的时候,直接对着自己脑袋开了一枪。”
不怕死。
而且组织严密,计划周详。
这绝不是普通潜伏的敌特,这是一支进行过长期准备、甚至可能已经在此经营多年的武装小组。
陆中间直起身,手电光柱扫过屋里。
他在墙角停下。
那里堆着一堆被烧毁的纸灰,但边缘还有一些没烧干净的纸片。
还有半张模糊的表格,上面似乎有姓名和代号,但大部分已经碳化了。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入耳中!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枪声。
院子里所有正在清理现场、收集证据的调查部干事和士兵,动作全都顿住了。
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陆所!”
一个年轻工安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
“不好了!95号院那边出事了!”
“沉组长他们已经带人赶过去了!让我来通知您!”
陆中间站在原地没动。
手里的烟头已经烫到了手指。
但他却象是没感觉到,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瞳孔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缩成了针尖。
“陆所!沉组长他们……”
看见陆中间这副样子,旁边的干事顿时就有些急了。
“安静!”
陆中间打断他。
他扔掉烟头用靴子底狠狠碾灭,然后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姓赵的排长。
“赵排长,麻烦你带人在这儿继续清理。顺便通知外围的兄弟部队,把95号院周边三个胡同口全部封死,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陆中间又看向刚才那个干事。
“你不是我的人,但也请你带两个人现在立刻赶去95号院。”
“记住,到了之后先别急着进去,在外围观察情况,确定沉组长他们的位置和安全。如果情况不对……”
陆中间顿了顿。
“立刻鸣枪示警,通知大部队!”
“明白!”
干事转身就跑招呼上两个同伴,三人象箭一样冲出院子,消失在胡同的黑暗里。
陆中间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胸口那股没来由的烦闷却越来越重。
不对劲。
但究竟是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