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屋里,光线昏暗。
长年弥漫着贾张氏身上那股陈年不洗的油垢味。
以及还有从炕角尿桶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臊气。
贾张氏盘腿坐在炕头。
她那张蜡黄浮肿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沉。
一双三角眼此刻正死死盯着窗外。
虽然隔着窗户纸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头时密时疏的枪炮声。
“打!把这些狗杂种往死里打!”
贾张氏冷不丁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炸死调查部那帮杀千刀的!活该!炸得好!炸死他们才好!”
秦淮如坐在炕沿另一头,怀里抱着小当。
小当大约是被外头的枪炮声吓着了,小脸煞白。
两只小手死死攥着秦淮如的衣襟,身子时不时抖一下。
秦淮如一只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她的脸色比贾张氏好不了多少。
但秦淮如没像贾张氏那样骂出声,只是偶尔抬起眼飞快地瞟一眼窗户,又低下头去小声嘀咕。
“妈,您小声点……”
“外头那些人耳朵灵着呢,万一让人听见……”
“听见怎么了?!”
贾张氏猛地转过头,三角眼瞪得象要凸出来。
“我骂错了吗?啊?!”
她声音陡然拔高,刺耳得象是破锣。
“那些杀才!把老娘铐在树上!铐了一下午!我这手腕子现在还是青的!”
贾张氏猛地抬起左手,把袖子往上撸。
露出的手腕上,果然有一圈明显的紫红色淤痕,在昏光里看着格外扎眼。
“老娘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受过这种屈辱!”
贾张氏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得满屋子都是。
“他们算什么东西?啊?!穿身狗皮就敢骑到老百姓头上拉屎?!”
“还有那个姓沉的!我呸!”
她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浑浊的痰液砸在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装得人五人六的,眼珠子滴溜乱转,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还搜老太太的屋?我呸!那些东西跟你们有什么关系?!那是老太太的!”
贾张氏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张蜡黄的脸因为激动而泛起一种病态的红晕。
她象是完全忘了外头正在打仗,忘了那些随时可能飞进来的流弹。
“老太太无儿无女,她死了,那些东西就该归易中海!”
说到这里贾张氏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但不是悲伤,是那种眼看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的的痛惜。
“易中海是我家东旭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些东西,最后就该是我们贾家的!”
“十几条小黄鱼啊!还有那么多银元!那大镯子还有钞票……”
贾张氏每说一句声音就抖一下,眼睛里的光就亮一分。
“有了那些钱……有了那些钱……”
贾张氏的声音低了下去,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做梦。
“我能把东旭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我能给棒梗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进口药!”
说到这里贾张氏忽然又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听说华侨商店里有进口药,贵是贵可效果好啊!一支就要几十块,咱们要是有那些金条……”
贾张氏的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棒梗兴许,兴许就能醒过来!”
“他能下地走路!能喊我奶奶!”
说到这里,她那张刻薄的脸竟然罕见地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扭曲起来。
“可现在全没了!全让那帮杀才拿走了!”
“他们凭什么?!那是我们贾家的钱!是我们贾家的命!!”
贾张氏又开始骂,这次骂得更难听,更下作。
她从调查部的祖宗十八代开始骂,骂到沉马不得好死,骂到那些干事生儿子没屁眼。
词汇之丰富,语言之恶毒,让坐在一旁的秦淮如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秦淮如一直没怎么说话。
她只是抱着小当低着头,听着婆婆的咒骂。
但她心里,并不象表面那么平静。
那些金条银元……
秦淮如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她也想要。
太想要了。
如果真有那么多钱,棒梗现在就还能躺在医院里。
秦淮如虽然只是个农村媳妇,但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说那些进口药神奇得很,快死的人都能救回来。
要是有了老太太那些财宝……
秦淮如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但她比贾张氏清醒。
她知道那些钱拿不回来了。
调查部是什么地方?进去了还想把钱要回来?
所以秦淮如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外头越来越近的枪炮声。
恐惧调查部会不会再回来。
恐惧这个家,接下来该怎么活下去。
东旭死了。
傻柱死了。
易中海被抓了。
聋老太太也被抓了。
这个院里能指望的人,一个接一个全没了。
就连二大爷家也死了两个青壮。
秦淮如忽然觉得很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小当抱得更紧了些。
小当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恐惧,小小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哭什么哭!”
贾张氏被小当的哭声吵得心烦,猛地转过头,三角眼狠狠瞪向孙女。
“丧门星!一天到晚就知道哭!要你这个赔钱货有什么用!”
秦淮如的脸色白了白。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把头垂得更低,手一下一下拍着小当的背。
“小当乖不哭,不哭……”
屋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外头的枪炮声,隔着窗户纸,闷雷似的传进来。
“砰!”
又是一声格外响亮的爆炸。
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窗框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贾张氏被吓了一跳,骂声戛然而止。
她缩了缩脖子,三角眼里闪过些许恐惧。
就在这时,一声闷响。
从炕底下传出来。
很轻。
但在这一刻,在枪炮声短暂的停顿里。
这声闷响,清淅得让人头皮发麻。
贾张氏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猛地扭头,看向身下的土炕。
秦淮如也抬起了头,眼神茫然地看向婆婆。
小当的哭声也停了,睁着泪汪汪的眼睛,不明所以。
屋里死寂。
只有三个人的呼吸声,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格外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