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顽没说话,只是眼神越来越冷。
“所有的事儿,都跟你有关。所有的人,都跟你有仇。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你干干净净。”
陆中间说着,身体又往前倾了些,离高顽更近了。
近到能看清高顽瞳孔里,自己那张有些模糊的倒影。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高顽依旧沉默。
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很小很小的一个动作。
可陆中间看见了。
“这叫……”
陆中间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得象耳语。
“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音落下。
病房里,连日光移动的声音,似乎都停了。
高顽看着陆中间。
陆中间看着高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一起,谁也没躲谁也没退。
象两把无声交锋的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良久。
高顽忽然笑了。
很轻的一声笑,从鼻腔里溢出来。
“陆所长。”
“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是想问我什么?”
“问我是不是杀了人?”
“问我是不是偷了东西?”
“还是问我……”
高顽顿了顿,目光直直地看向陆中间的眼睛。
“是不是会什么妖法?”
最后几个字,高顽说得很轻。
陆中间的瞳孔猛地收缩。
“高顽同志,你不要误会。”
陆中间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官方的平稳的语调。
“我今天来,不是审讯,也不是指控。”
他身体往后靠回椅背,拉开些距离,脸上又露出那种故作轻松的笑。
“我就是作为一个老工安,有些事想不明白想找你聊聊。”
“聊聊?”
高顽挑了挑眉。
“聊什么?”
陆中间搓了搓手指,象是在斟酌措辞。
“高顽。”
他开口,声音放得更缓。
“你父母都是优秀工人,根正苗红。”
“有些话,我也不绕弯子了。”
陆中间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
“你住院这些天,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高顽皱眉。
“特别的人?”
“对。”
陆中间点头。
“比如一些三教九流的?或者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术士?”
这段话路中间说得很含糊,可高顽听懂了。
前世他本就是三教九流中人,还是下九流。
高顽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日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
他就那么坐着,很久没说话。
只是眼睛看着陆中间,眼神里有茫然,有疑惑也有警剔。
“陆所长,您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高顽声音没什么起伏。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我就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出来的孩子,爹妈死得早,妹妹也没了,自己还被人打成这样。”
“我要真认识这种人,我现在还会躺在这儿吗?”
“而且现在正在破除封建迷信,你作为公职人员在这里说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陆中间看着高顽。
看着他脸上那种混杂着疲惫、茫然和一丝嘲讽的神情。
这小子表现得太正常了。
可越是这样,陆中间心里那股不安,就越浓。
墙上的挂钟,又“咔哒”响了一声。
陆中间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三点二十。
他还有不到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后,调查部的人就会来。
到时候,这个高顽,就不再是他能接触的了。
陆中间的喉结,刚准备摊牌。
“轰!!!”
一声闷雷似的炸响,毫无征兆地从窗外猛地撞进来!
声音隔着至少一公里传来,可病房窗户外头那层玻璃,依然被震得嗡嗡颤响,窗框上的浮灰簌簌往下掉。
陆中间整个人象被电打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他甚至连看都没再看高顽一眼,身体已经转向窗户两步跨到窗前,一把抓住窗框。
“哗啦!”
那扇朝南的窗户被他用蛮力整个推开!
腊月里干冷的的风混着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劈头盖脸灌了满屋。
陆中间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手搭在眉骨上,眯着眼朝南边望。
高顽坐在床上,也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懵了。
紧接着。
“哒哒哒哒!!!”
“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枪声,紧跟着爆炸的馀音从同一个方向,暴雨似的泼洒过来!
短促清脆的,是手枪。
沉闷连贯的,是冲锋枪。
中间还夹杂着更响亮、更悠长的步枪声!
这声音,陆中间太熟悉了!
他在北边的雪地里听过无数次!
这是真正的交火。
是两支武装力量在近距离,用自动火器对射的声音!
而且听这动静至少是几十人的规模!
大约一公里外,南锣鼓巷那片灰扑扑的平房屋顶上空,一股混着尘土的淡黑色烟柱正歪歪扭扭地升起来。
烟柱底下,具体是哪个院子看不清,但枪声,就是从那一片传出来的!
原本在街上走动的人影,此刻象是受惊的蚂蚁,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窜,有的往胡同里钻,有的直接抱头蹲在墙根。
更近些的地方,红星医院围墙外的马路上。
几个原本在巡逻的士兵已经猛地停下脚步,迅速端起了枪枪口指向南边,同时侧耳听着什么,似乎在等待命令。
医院院子里,原本在训练的口号声也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军官短促的喝令声。
陆中间脑子里那根刚才还绷得紧紧的弦。
“嗡”一声断了。
断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深的子午怀疑?
又是爆炸???
这大白天的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四九城啊!
难道……
自己错了?
全错了?
殷嶋的死,王主任的死,轧钢厂的爆炸,聋老太太的财物,还有眼前南锣鼓巷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交火。
难道真的只是一连串的巧合?
是一个隐藏极深的敌特组织在四九城内核局域,有预谋的发动了多起袭击和破坏?
而高顽真的就只是一个运气差到极点、被卷进风暴中心的可怜虫?
陆中间猛地回过头。
他的目光,再次砸向病床上的高顽。
高顽此刻正半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同样呆呆地望着窗外枪声传来的方向。
他的胸口起伏得有些快,放在白色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那是人在听到近距离激烈枪战时的本能反应。
这种人根本不可能是连环杀人犯!
至少,陆中间干了二十多年工安,他自信没人能在他面前,把这种源自生理本能的惊惧演得如此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