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锁舌扣进锁槽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清淅得让人心头发紧。
干部病房就是不一样。
墙面刷着半人高的浅绿色墙裙,上头是惨白的石灰墙。
水磨石的地面拖得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高顽靠在床头。
他身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病号服。
陆中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换了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子。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床头柜。
柜子上摆着个铝制饭盒。
饭盒盖掀开了,里头的东西还冒着丝丝热气。
大半盒白米饭,粒粒分明,油光发亮。
上头盖着一勺红烧肉,肥瘦相间,酱汁浓稠,肉块炖得酥烂,边缘挂着晶莹的油脂。
旁边还有几筷子炒白菜,菜叶油汪汪的,里头夹着几片薄薄的五花肉片。
另外还有个搪瓷碗,里头的鸡蛋汤飘着几星油花和葱花。
这顿饭,放在1965年冬天的四九城,放在红星医院的干部病房里。
奢侈得有些扎眼。
高顽的目光,在那盒饭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陆中间。
“陆所长这是……”
“断头饭?”
高顽开口了。
声音有些沙哑,象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
他的目光又落回饭盒上,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疑惑和戒备的神情。
陆中间捻烟的手指,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着高顽,忽然笑了。
那笑容不大,只是嘴角往上扯了扯,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些,可眼睛里没什么笑意。
“高顽同志。你想多了。”
陆中间把烟搁在床头柜边上,身体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这就是一顿普通的午饭,我看你这些天恢复得不错,特意让食堂给你加了两个菜。”
陆中间说着,伸手柄饭盒往高顽那边推了推。
“趁热吃。”
高顽目光从饭盒移到陆中间脸上,又移回去,再移回来。
舀了一勺米饭,送进嘴里。
米饭很软,很糯,带着米粒特有的清香。咀嚼的时候,能感觉到每一粒米在牙齿间被碾碎的触感。
他又舀了一块红烧肉。
肉炖得极烂,几乎不用咬,用舌头一抿就化了。油脂的香气、酱油的咸鲜、还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八角桂皮的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高顽吃得很慢。
虽然可以依靠服食瞬间将嘴里的食物消化。
但作为一个人,高顽还是想吃一些东西的,不然时不时的就会感觉有种精神上的饥饿。
就象你晚饭吃了一堆水果,明明已经吃不下了。
但却依旧觉得自己没吃晚饭一样。
陆中间就坐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病房里只有铝勺偶尔碰到饭盒边缘的轻微磕碰声,还有窗外时不时传来的操练口号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饭盒里的饭菜,渐渐见了底。
高顽把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放下勺子,端起那碗鸡蛋汤,小口小口地喝。
汤有些烫,他喝得很小心,每喝一口,都要微微吹一下气。
陆中间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高顽的脸。
看他的每一个动作,看他的表情,看他喝汤时微微滚动的喉结,看他放下碗时,舌尖无意识地舔过干裂嘴唇的小动作。
太正常了。
正常得就象一个饿了很久、终于吃到一顿饱饭的年轻人。
可陆中间知道,不是这样。
绝对,不是这样。
高顽把碗轻轻放回床头柜上,抬手用手背抹了抹嘴。
然后抬起头看向陆中间。
“陆所长。”
“这饭我吃了,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陆中间没立刻接话。
他从兜里摸出盒火柴,“嚓”一声划燃,凑到烟头上。
陆中间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青灰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带着浓烈的烟草焦苦味。
“高顽同志,你在这儿住了也有些日子了吧?”
陆中间声音通过烟雾传过来,有些飘忽。
高顽点了点头。
“从上次被张工安送进来到现在,快十天了。”
“十天。”
陆中间重复了一遍,手指夹着烟在床头柜边缘的烟灰缸上,轻轻磕了磕烟灰。
“这十天,外头发生了不少事你知道吗?”
他抬起眼,看着高顽。
高顽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神色。
“我整天躺在这儿,门都出不去,外头的事儿,我上哪儿知道去?”
陆中间没接话。
他只是看着高顽,看了足足有七八秒钟。
然后,陆中间忽然笑了。
“也是。”
陆中间点了点头,又吸了口烟。
“你出不去,外头的事儿自然传不到你耳朵里。”
他顿了顿身体往后靠了靠,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
“不过,有些事儿,我觉得还是该让你知道。”
高顽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陆中间,眼神里的茫然和不安,渐渐被一种混杂着警剔和疑惑的神色取代。
“你们院那个傻柱,何雨柱,死了。”
“死在轧钢厂食堂的小仓库里。浑身是伤,仓库里值钱的东西,被搬得一干二净,连个铁钉都没剩下。”
陆中间说得很慢。
高顽的嘴唇,脸上没有丝毫波动,象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还有你们院那个聋老太太。”
陆中间继续说着,目光始终锁在高顽脸上。
“昨儿下午,调查部的人去你们院搜查,从她屋里床底下,翻出来十几根小黄鱼,好几匣子银元,还有玉佩、金戒指、成捆的钞票。”
陆中间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种说不清的意味。
“一个五保户,无儿无女,靠街道救济过日子。屋里头,藏着够买下十几个四合院的金银财宝。”
高顽的眼睛睁大了些。
他脸上那种混杂着警剔和疑惑的神色,此刻彻底被震惊取代。
不是象是装的。
陆中间眉头不由得皱起。
眼前的这个半大小子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到根本不象一个20岁的人。
“高顽。”
陆中间忽然换了个称呼。
不再是高顽同志,而是直呼其名。
声音也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故作轻松的、带着点儿官腔。
高顽象是被这声呼唤惊醒了,缓缓转过头,看向陆中间。
“这些事都跟我有关系吗?”
高顽开口了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解。
陆中间没立刻回答。
他身体往前倾,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上。
目光,象两把锥子,钉在高顽脸上。
“贾东旭死的时候,你在这儿。”
“刘光奇、刘光天兄弟俩死的时候,你在这儿。”
“许大茂被人打断腿、废了下身,指认是你干的。可那会儿,你也在这儿,有哨兵二十四小时盯着。”
“殷所长一家三口,死在干部病房。那病房离你这儿,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可你还是在这儿,没出去过。”
“现在,聋老太太藏了敌特财物,被带走了。你……”
陆中间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还是在这儿。”
他说完了。
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日光移动时,光斑在水磨石地面上,极其缓慢地爬行的声音。
高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像结了冰的湖面。
“陆所长。”
高顽的声音,也冷了。
“您到底想说什么?”
陆中间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忽然笑了。
“高顽。”
他又叫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干了二十多年工安,大大小小的案子经手过不下几百桩。”
“杀人放火的,抢劫强奸的,投机倒把的,敌特破坏的……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过。”
他的声音很平,象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可象你这样的……”
陆中间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寸寸刮过高顽的脸。
“我头一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