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街道办的工作人员逐渐下班回家。
窗外的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王秀英写到最后手指冻得有些僵硬,笔尖下的字迹也开始歪斜。
但她心里是热的,她们这种人想搞死一个没有靠山的底层小孩简直太简单不过。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主任用力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又盖上了街道办的公章。
鲜红的印泥在惨白的纸面上格外刺眼。
她把材料仔细叠好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然后锁进抽屉。
这才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腿脚,拿起提包走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她住的地方离街道办不远,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这院子是她前夫留下的。
王秀英年轻时候也算有几分姿色,又是街道上的干事。
前夫是国营厂的车间主任,两人的条件都不错。
可也不知道是她命里带煞还是怎么的,结婚十几年,怀了八次孕愣是没一个孩子能保住。
大夫私下里跟她前夫说,可能是王秀英子宫有什么毛病,或者就是心思太重,胎坐不住。
前夫家里三代单传,就指着他传香火。
折腾了十几年眼看王秀英年纪越来越大,生孩子是没指望了。
前夫一咬牙跟她离了婚,转头娶了个农村来的年轻寡妇,第二年就抱上了大胖小子。
这事成了王秀英心里最深的刺。
她恨前夫薄情,更恨自己肚子不争气。
因此最见不得那些家庭美满的底层居民,每次他们来办事,都要刻意叼难他们一番。
但凡下班前一个小时来,那是绝对不办业务的。
而且资料不全,明明一次可以说完,她非要分成好几次提醒。
要他们多跑几趟十几趟,只有这样才能展现她作为领导干部的威严。
不然什么大事小事都来街道办,那自己还怎么有时间喝茶看报?
王秀英推开院门。
小院不大,总共也就三间房,院子里原本种着棵枣树,早几年就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王秀英摸索着拉了一下灯绳。
昏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屋子。
家具都是老式的,漆面斑驳。
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一个五斗橱,靠墙是一张挂着蚊帐的架子床。
墙上贴着几张早就褪色的年画和奖状,都是她以前在街道上得的。
屋子里冷得跟外头差不多。
王秀英也懒得生炉子,反正就一个人凑合一夜算了。
她把提包扔在八仙桌上脱掉棉袄,里面是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毛衣。
走到五斗橱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二锅头,又摸出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
拧开瓶盖,倒了小半缸子酒。
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灼热感,驱散了些许寒意。
也让她那颗因为算计和兴奋而跳得有些快的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王主任端着缸子,在太师椅上坐下。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扫过那些冰冷的家具,最后落在墙上那张她和前夫唯一的合影上。
照片里的男人一脸憨厚,她的手挽着他的骼膊,脸上带着笑。
那笑容现在看起来,虚假得刺眼。
王秀英猛地别开视线,又灌了一口酒。
她不需要男人,不需要孩子。
她有权就行。
有了权,就什么都能有了!
钱!这些年在街道办主任的位置上,她捞到了足够自己再进一步的资本!
等她把高顽这件事办妥了,等上面看到她的能力和觉悟。
到时候,她要把那些背后嚼她舌根、笑她生不出孩子的人一个个都……
思绪在这里突然打了个结。
她莫名地又想起了高顽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晦气!”
王秀英低声骂了一句,把缸子里剩下的酒一口闷了。
酒精让她的脸颊微微发烫,胆子也壮了些。
王主任站起身走到八仙桌前,重新拿出信纸和钢笔。
光是写一份材料还不够。
她得再多写几封信,给她在区里认识的几个老关系。
得把情况说得再严重些,把高顽的危害性再拔高些。
要让他们感觉到压力,感觉到这件事不处理,可能就要出大乱子。
王秀英重新坐下,铺开信纸,笔尖悬在纸上,蕴酿着措辞。
屋子里太安静了。
只有钢笔笔尖偶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停得有些突兀。
整个小院,乃至整条胡同,都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安静。
连平时夜里总能听见的野猫叫春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此刻都消失了。
王秀英起初没在意,全部心思都用在遣词造句上。
可渐渐地,她握笔的手停了下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像细小的虫子,开始顺着她的脚底板慢慢往上爬。
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不对劲。
王主任抬起头,警剔地望向窗户。
窗户上糊着的旧报纸破了一个小洞,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
她又侧耳听了听。
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连自己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里都被放大了,显得格外突兀。
王秀英心里那点酒意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蔓延开来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毛衣。
可能是天气太冷了吧,动物都躲起来了。
她给自己找着理由,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信纸上。
笔尖重新落下。
可刚写了几个字,她的动作再次僵住。
她感觉到,脖子后面,好象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气流拂过。
凉飕飕的。
象是有人站在她背后,对着她的脖颈轻轻吹气。
王秀英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
她猛地转头!
身后空荡荡的。
只有昏黄的灯光把她自己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没有人。
是自己吓自己。
王秀英松了口气,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狂跳,撞得她肋骨生疼。
她转回头想继续写信,可手却抖得厉害,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难看的墨点。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轻响,从房梁的方向传来。
象是什么东西掉在了上面,又轻轻滚动了一下。
王秀英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望向房梁。
这房子是老式结构,房梁粗大裸露在外,因为年代久远,木头上蒙着一层黑乎乎的灰尘和蛛网。
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房梁的下方,上面是浓重的阴影,什么也看不清。
但王秀英的眼睛,却死死盯住了房梁的某一段。
那里,垂下来一根绳子。
一根随处可见的粗糙麻绳。
绳子的末端,打着一个活结。
王秀英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认得这根绳子!
这是她前夫以前用来捆行李、晾衣服用的!
离婚后她懒得扔,就随手卷了卷塞在了厢房的杂物堆里!
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突然自己挂在房梁上?!
一瞬间。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王秀英的头顶!
她想尖叫,可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她想跑,可双腿软得象面条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垂下的麻绳,开始自己动了起来!
活结缓缓松开,拉长,如同一条从阴影里探出头来的毒蛇,蜿蜒着垂落下来。
方向,正对着她的头顶。
“不!!不!!”
王秀英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音节。
她双手撑住桌子,想要站起来,想要逃离这把椅子,逃离这间屋子。
可是已经晚了。
那麻绳快速落下,精准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后,猛地向上一提!
“呃!!!”
王秀英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勒住了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拔了起来!
双脚瞬间离地!
粗糙的麻绳深深嵌进她颈部的皮肉,气管被挤压,血液被阻断。
极致的窒息感如同海啸般袭来!
她双手本能地抓住脖子上的绳子,双脚在空中徒劳地蹬踹,踢翻了椅子,踢倒了桌上的搪瓷缸子。
酒液泼洒出来,混着墨汁,在信纸上洇开一大片肮脏的蓝黑色。
视野开始迅速变暗,变红。
耳朵里是自己喉咙被勒紧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还有血液冲撞太阳穴的轰鸣。
在最后一点意识即将消散的模糊视线里,王秀英似乎看到房间的角落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破烂病号服,面无表情的身影。
是高顽!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她象一条被吊起来的鱼一样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