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黑得早。
才下午四点多,天光就已经浑浊得象是掺了水的墨汁,一层层浸染开去。
把四九城的老房子、枯树、电线杆都泡在一片阴沉的灰蓝色里。
更年期的王秀英从红星医院出来,一路走得又快又急。
棉鞋底子踩在冻硬了的土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象是要把心里的那股邪火都踩进泥里去。
可那股火气非但没熄反而越烧越旺,烧得王主任胸口发闷,喉咙发干。
高家杂种最后那鄙夷的眼神,直往她心窝子里扎。
说得好象他在部队的看守下,真能把自己怎么样一样!
“呸!小杂种!吓唬谁呢!”
王秀英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刚出口就被寒风卷走。
她可是街道主任!
在这南锣鼓巷一片,谁见了她不得客客气气喊一声王主任?
一个家破人亡的野小子,也配威胁她?
王主任推门进街道办的时候,易中海正佝偻着背坐在靠墙的长条凳上,手里捧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听见门响,易中海猛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端着架子的脸此刻写满了焦躁和期待。
“王主任,您回来了?见着那小子了?他怎么说?”
王秀英看都没看易中海一眼,把手里的人造革提包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
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说什么?说个屁!”
王秀英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那椅子是藤编的,年头久了藤条有些松动,她一坐下去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那小杂种油盐不进!非但不知悔改,还敢污蔑干部!威胁组织!我看他是彻底没救了!”
易中海脸上的期待瞬间僵住,慢慢变成一种更深的徨恐。
他放下搪瓷缸子双手搓了搓膝盖,声音都带着颤斗。
“那?那怎么办?院里现在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我怕……”
“你怕什么?”
王秀英猛地打断易中海,声音尖利。
“易中海!当初是你们院的人哭天抢地求到我这儿,说高家那小子是祸害,必须严惩!”
“现在出了点莫须有的事,就一个个都往后退,把我往前推?!”
王主任越说越气,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易中海的鼻尖上。
“我告诉你易中海!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们院里惹出来的!那些房子、那些钱,也是你们自己抢着分、抢着拿的!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关我屁事!”
易中海被她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啊,当初分高家财产的时候,他可是最积极的那个。
不光是为了钱和房,更是为了巩固自己在院里的权威,为了把可能威胁他养老计划的不安定因素彻底掐灭。
可谁能想到,高家那个看起来一脚就能踩死的小崽子,背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要命的事?
“王主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易中海声音干涩。
“我的意思是,现在这情况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院里不能再死人了……”
“办法?”
王秀英冷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藤椅又发出一阵呻吟。
“办法就是按规矩办!高顽行凶伤人,证据确凿!他家里那些财产来历不明,很可能就是赃款!至于外面那些搞破坏的敌特分子,跟他有没有关系,那是工安该查的事!”
王主任顿了顿,眼神变得阴冷。
“我明天就去派出所,不,我今晚就写材料!实名举报高顽可能勾结敌特,危害社会治安!”
“建议从严从重处理,最好直接送到西北边陲最苦、最荒的劳改农场去!让风沙好好磨磨他那身反骨!判他个十年?不,二十年!我看他还怎么猖狂!”
易中海听着,心里猛地一沉。
这话他太熟悉了。
当初张工安来院里的时候,他也动过类似的念头,想借着公家的手,把高顽彻底按死在西北的戈壁滩上。
可结果呢?
结果就是张工安的儿子差点淹死,殷所长家被炸上了天,看守所和煤矿死了几十号人!
一股寒意顺着易中海的脊椎慢慢爬上来。
他看着王秀英那张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忽然觉得这女人蠢得可怜。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招惹什么。
“王主任……”
易中海还想再劝。
“行了!瞧你这没卵子的熊样,赶紧给我滚出去!”
王秀英不耐烦地冲着易中海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该干嘛干嘛去!95号院里的人你给我看好了,该下葬下葬,别整天哭哭啼啼制造恐慌!”
“再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影响了街道的安定团结,我拿你是问!”
易中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慢慢站起身,拿起那个掉漆的搪瓷缸子,一步步挪出了街道办的大门。
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苍老和萧索。
王秀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用的老东西。”
王主任嘀咕了一句,伸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印着红色抬头的信纸,又抽出一支吸满了蓝黑墨水的钢笔。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要写一份措辞严厉、证据充分的情况说明。
要把高顽描述成一个从小偷鸡摸狗、长大行凶伤人、被敌特思想腐蚀的危险分子。
要强调他家庭财产的可疑性,暗示其与近期爆炸案可能存在关联。
要恳请上级部门高度重视,立即将其转移至条件最艰苦的西北劳改农场,进行长期改造,以消除安全隐患。
王秀英写得很快。
钢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道凌厉的线条,仿佛那些字本身就带着刀锋。
她越写越顺畅,越写越得意。
仿佛已经看到了高顽被塞进闷罐车,在漫天黄沙里一点点熬干血肉,最后变成一具蜷缩在戈壁滩上的枯骨。
而她,王秀英王主任,则因为警剔性高、主动揭发潜在危险,得到上级表扬。
到时候,谁还敢提她收过易中海的钱?谁还敢说她给高家财产过户开过绿灯?
这就是权力的妙处。
黑的白不了,但白的,可以染成任何你需要它成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