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二十,吴良友走出县纪委大楼。
秋日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他脚边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站在台阶上,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种雨后初晴的清爽,但吸进肺里,却带着凉意。
马东的第二次谈话,比想象中温和,也比想象中犀利。
温和的是态度,马东没拍桌子没瞪眼,甚至给他泡了茶;犀利的是问题,每一个都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他最想隐藏的地方。
“良友同志,上午那封匿名邮件,技术股初步鉴定,来源是境外多层跳板,内容真实性有待核实。”
马东当时是这么开场的,“但里面提到的一些细节,比如余文国死前请假去市里,办公室笔记本失踪……这些情况,你了解吗?”
吴良友当时手心冒汗,但脸上还得装出惊讶:“马书记,这些我确实不知道。余文国请假是正常手续,笔记本……他去世后办公室封存过,后来清点物品时没听说少东西。”
“是吗?”马东盯着他看了几秒,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那关于‘暗影工作室’,你听说过吗?”
“没有。”吴良友摇头,“这是个……公司?”
“一个地下技术团伙,涉嫌多起商业窃密和勒索。”马东放下茶杯,“最近我们接到协查通报,这个团伙可能在本县有活动。而匿名邮件里说,他们和余文国的死有关。”
谈话就这样一步步推进。
马东没直接问雷公明,没提任华章,甚至没提洗脚城。
但每个问题都像在挖坑,等着吴良友自己跳进去。
四十五分钟的谈话,吴良友后背的衬衫湿了干,干了又湿。
最后,马东说:“良友同志,你是老同志了,有些话我不多说。我只提醒一句:有问题,主动向组织交代,和组织查出来,性质完全不同。你现在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这句话像回声一样在吴良友脑子里回荡。
他站在纪委大楼门口,看着街上车来车往,忽然觉得马东可能什么都知道了,只是在等他主动开口。
可是他能开口吗?说了,雷公明和任华章不会放过他;不说,纪委这边可能也保不住他。
左右都是死局。
他想起赵强约的三点茶馆见面,看了看表,已经迟了二十分钟。
要不要去?去了说什么?那段录音笔里的内容,要不要告诉赵强?
正犹豫着,手机震了。
是赵强的短信:“我在对面‘清心茶馆’二楼雅座‘听雨轩’。茶已沏好,等你。”
短短一行字,却有种不容拒绝的味道。吴良友苦笑,收起手机,穿过马路。
“清心茶馆”门脸不大,古色古香,门口挂着竹帘。推门进去,一股茶香混合着檀香味扑面而来。一楼散座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客人,都在低声交谈。服务员是个穿旗袍的姑娘,看见他,微微躬身:“先生一位?”
“我找赵先生,‘听雨轩’。”
“请随我来。”
二楼比一楼更安静,走廊铺着竹席,两侧是挂着字画的包厢。
‘听雨轩’在最里面,门虚掩着。
服务员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赵强的声音:“进。”
推门进去,包厢不大,约十平米。
一张红木茶桌,两把官帽椅,墙上挂着幅写意山水。
赵强坐在靠窗的位置,正用小镊子夹着茶杯在热水里烫洗,动作娴熟得像专业茶艺师。
看见吴良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吴局长来了,坐。正山小种,喝得惯吗?”
吴良友坐下,没碰茶杯:“赵记者,我时间不多,有话直说吧。”
“不急,茶要慢慢品。”
赵强给他倒了杯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荡漾,“先尝尝,这茶不错,暖胃。”
吴良友只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香醇厚,带着淡淡的烟熏味,确实不错。但他现在哪有心思品茶。
“马书记找你谈得怎么样?”赵强突然问。
吴良友手一顿,茶杯里的茶汤晃了晃:“赵记者消息真灵通。”
“干我们这行的,耳朵不灵不行。”
赵强自己也喝了口茶,“马书记是不是问你匿名邮件的事?”
“是。”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知道。”吴良友放下茶杯,“赵记者,邮件是你发的吧?”
赵强笑了,没承认也没否认:“邮件谁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是不是真的。吴局长,你觉得呢?”
吴良友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我推到前面,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赵强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吴局长,你觉得我是在害你?错了,我是在救你。”
“救我?”
“对。”赵强眼神认真起来,“你现在什么处境,你自己清楚。雷公明和任华章逼你顶罪,纪委盯着你,那个神秘的‘老刀’威胁你——三面夹击,你撑不了多久。唯一的活路,就是把水搅浑,让其中一方自顾不暇。”
这话和之前陈明说的如出一辙。
吴良友心里一动:“所以匿名邮件……”
“是为了让雷公明和任华章先乱起来。”
赵强接过话,“余文国的死是他们最大的软肋,一旦这个盖子被掀开,他们首先要做的不是逼你,是自保。而纪委拿到线索,肯定会跟进。这样一来,你的压力就小了一半。”
吴良友沉默。
这个逻辑他懂,但……
“可你也把我暴露了。”他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线索可能从我这儿来,雷公明和任华章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
“所以你需要盟友。”赵强看着他,“而我,可能是你现在唯一能找到的盟友。”
吴良友笑了,笑得有点讽刺:“赵记者,我们算什么盟友?你是记者,要的是新闻;我是官员,要的是活命。目标不一样,怎么同盟?”
“目标可以不一样,但敌人是一样的。”赵强说,“雷公明和任华章不倒,你的命保不住,我的新闻也发不出来。所以至少在这个阶段,我们有共同利益。”
这话很现实,也很坦诚。
吴良友不得不承认,赵强说得对。
在眼前这个泥潭里,能抓住的每一根稻草,都得抓。
“那你想要什么?”吴良友问。
“真相。”赵强说,“余文国怎么死的,‘暗影工作室’在梓灵县做了什么,雷公明和任华章到底贪了多少。这些,我需要证据——实打实的证据。”
“我没有证据。”吴良友下意识地说。
“不,你有。”赵强盯着他的眼睛,“今天中午,有人给陈明送了个微型录音笔,对吧?里面应该有点东西。而那个录音笔,现在在你手里。”
吴良友浑身一僵。
赵强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连陈明收到录音笔的时间、东西现在在谁手里都一清二楚!
“你监视我?”他声音沉下来。
“保护性关注。”
赵强纠正,“吴局长,现在盯着你的不止我一家。雷公明的人在盯着你,任华章的人在盯着你,可能纪委的人也在盯着你。我只不过比他们看得仔细一点。”
吴良友后背发凉。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没想到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像个透明人。
“录音笔里有什么?”赵强问。
吴良友犹豫了。
说,还是不说?说出去,录音笔的内容就可能公之于众,雷公明会立刻知道是他泄露的,后果不堪设想。
不说,赵强可能就不会再帮他,甚至可能把录音笔的事捅出去。
两难。
“赵记者,”他最终开口,“如果我告诉你,你能保证录音内容不公开吗?至少……暂时不公开?”
“那要看内容有多重要。”
赵强说,“如果只是些边角料,我可以等。但如果涉及人命,尤其是余文国的死……”
“涉及。”吴良友打断他,“录音里,有人买凶杀人,目标是‘晚上喜欢在河边散步的人’。而且提到了‘余’。”
赵强的表情瞬间严肃了。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说话的人能听出来是谁吗?”他问。
“声音处理过,但说话的习惯……”吴良友顿了顿,“很像雷公明。”
包厢里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街上隐约的车流声,隔壁包厢有人轻笑,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朦朦胧胧。茶桌上的水汽袅袅上升,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
良久,赵强说:“录音笔给我。”
“不行。”吴良友摇头,“这是我保命的东西。”
“你留着更危险。”赵强说,“雷公明如果知道你手上有这个,会不惜一切代价弄死你。而在我手里,他不敢轻举妄动——杀一个记者和杀一个局长,性质完全不同。记者死了,全国同行都会盯着;局长死了,可以解释成意外、病故,或者……畏罪自杀。”
话说得很冷酷,但吴良友知道这是事实,余文国就是例子。
“但我怎么相信你?”吴良友问,“你怎么保证不会拿着录音笔直接去曝光?”
“因为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赵强说,“一段录音,就算能证明雷公明买凶,也只能定他一个人的罪。任华章呢?他们背后的关系网呢?不连根拔起,今天倒一个雷公明,明天还会冒出张公明、李公明。”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吴局长,我要的不是一个头条新闻,是一个能改变这个县生态的系列报道。这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证据,也需要……你的配合。”
吴良友看着赵强。
这个记者比他想象的要深沉得多,野心也大得多。
“你要我怎么配合?”
“第一,录音笔给我,我找专业机构做声纹鉴定,确认说话人身份。”赵强说,“第二,把你掌握的所有关于雷公明和任华章的材料——不管真的假的,有用的没用的——都整理一份给我。第三,继续和纪委周旋,但适当的时候,可以‘无意中’透露一些线索给马东,推动纪委的调查。”
“你这是让我当双面间谍。”吴良友苦笑。
“不,是三面。”赵强纠正,“雷公明那边,你得装成还在他们控制下;纪委那边,你得表现得愿意配合但有所保留;我这边,才是你真正的退路。”
“我怎么确定你这条退路不是死路?”
“因为你没得选。”赵强说得直白,“而且,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
“你儿子吴语的安全。”
赵强说,“我知道任华章的人在盯着他。从今天开始,我会安排人暗中保护。我认识省城一家安保公司的人,专业,可靠,而且和梓灵县这边没任何关系。”
吴良友心脏猛地一跳。吴语……这是他最大的软肋。
“你怎么……”
“我昨天去了县一中,以采访素质教育名义。”
赵强说,“在校门口看见两个可疑的人,一直盯着放学出来的学生。我拍了照片,后来查了,那两人是‘过足瘾’洗脚城的保安。”
吴良友的手握成了拳头。
任华章果然对吴语下手了!
“所以,”赵强看着他,“你现在信我了吗?”
吴良友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吴语笑着说“爸,我数学考了前十”;王菊花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还有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要清清白白”……
良久,他睁开眼,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微型录音笔,放在茶桌上。
“内容我已经备份了。”他说,“原版给你。但我要你保证两件事:第一,在我同意前,不能公开;第二,必须保护好我儿子。”
赵强拿起录音笔,仔细看了看,然后收进口袋:“我答应你。另外,我再送你一个信息。”
“什么?”
“那个‘老刀’,”赵强说,“我查了给你发邮件的ip,虽然也是多层跳板,但有个习惯性漏洞——他每次都会在最后一级跳板停留超过三十秒,而这个跳板的物理位置在邻县。我托朋友去查了,邻县有家叫‘迅达物流’的公司,老板是任华章的远房表弟。”
吴良友愣住了:“你是说,‘老刀’是任华章的人?”
“至少是通过任华章的关系找的。”
赵强说,“所以,你面对的其实只有两股势力:任华章和雷公明是一伙的,‘老刀’只是他们雇的打手;纪委马东是另一股;我勉强算第三方。局面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这话像一道光,劈开了吴良友脑子里的迷雾。
是啊,他一直觉得有好几拨人在对付他,现在想来,核心就是任华章和雷公明,其他都是衍生的。
“那陈明呢?”他忽然问,“他到底是谁的人?”
赵强笑了:“陈明是我安排的,但不止是我的人。他有个哥哥在省公安厅网安总队,所以他对‘暗影工作室’这种地下技术团伙特别敏感。我找他,一是看中他的技术,二是看中他背后的资源。”
原来如此。
吴良友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怀疑有点可笑——他以为自己在下一盘复杂的棋,其实真正的棋手早就把棋盘看得清清楚楚。
“好了,茶凉了。”
赵强站起身,“吴局长,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你回去该上班上班,该写材料写材料。但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孤军奋战。”
吴良友也站起来,看着赵强:“赵记者,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新闻?”
赵强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十年前,我父亲也是县里的干部,因为不肯配合某些人的‘项目’,被诬陷贪污,跳楼自杀。后来案子平反了,但人已经没了。从那以后,我就想当记者,想用笔把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他转过身,看着吴良友:“吴局长,你可能不是个清官,但至少,你还没烂到根子里。还有救。而有些人,已经烂透了,必须挖掉。”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吴良友站在包厢里,看着桌上两杯凉透的茶,久久没动。
窗外,夕阳开始西斜,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来,在茶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考上公务员时,在入职培训上宣誓:“忠于祖国,忠于人民,恪尽职守,廉洁奉公”。
那时候,他是真的相信这些话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第一次收下那个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时?是在那份有问题的文件上签字时?还是坐在“过足瘾”洗脚城的包间里,听着雷公明高谈阔论时?
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路是一步步走歪的。
但现在,也许还有机会走回来。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哪怕最后可能还是死路一条。
至少,他试过了。
拿起外套,走出包厢。
楼下,服务员正在擦拭茶具,看见他,微笑鞠躬:“先生慢走。”
推门出去,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
吴良友站在茶馆门口,看着街上亮起的路灯,忽然觉得,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县城,既熟悉又陌生。
手机震动,是陈明发来的信息:“吴局,技术科内网监控有新发现。有人试图远程删除您电脑里的一些历史日志,被我拦截了。访问源追踪到县委大院。需要反击吗?”
吴良友想了想,回复:“不用反击,但要记录所有操作痕迹。另外,帮我查一个公司——邻县‘迅达物流’,老板和任华章的关系,还有这家公司的资金往来。”
“明白。还有,您儿子学校那边,赵记者安排的人已经到位了,发了照片给我确认,是专业人士。”
看到这条信息,吴良友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他抬头看了看天,夜幕初降,几颗星星已经亮了起来。
该回家了。妻子应该做好了晚饭,儿子可能又在纠结那道数学题。
平凡的日子,平凡的生活,这些他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现在变得如此珍贵。
他深吸一口气,朝停车场走去。
而此刻,在县委大楼,任华章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流。
秘书敲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任书记,刚得到消息,吴良友从纪委出来后,去了‘清心茶馆’,和赵强见了面。两人在包厢里谈了四十多分钟。”
任华章没回头:“谈了什么?”
“不清楚,包厢隔音很好。但吴良友离开时,表情比进去时轻松了一些。”
“哼。”任华章冷笑,“这个吴良友,看来是找到新靠山了。”
他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雷公明的声音:“老任?”
“老雷,情况有变。”任华章声音低沉,“吴良友可能反水了。”
“什么?”雷公明语气一紧,“你怎么知道?”
“他和赵强密谈,时间不短。”
任华章说,“我怀疑,他手里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那个u盘?”
“不止。”任华章眯起眼睛,“我总觉得,我们可能漏了什么。余文国死前,是不是跟吴良友说过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雷公明说:“不管他说过什么,现在都不能留他了。夜长梦多。”
“但现在纪委盯着,赵强也盯着,不好下手。”任华章说,“得想个干净的办法。”
“我有个主意。”雷公明压低声音,“过两天,市里有个会,你要去参加吧?让吴良友也去。路上……可以出点‘意外’。”
任华章想了想:“倒是个办法。但得计划周密。”
“放心,我来安排。”雷公明说,“这次,一定让他彻底闭嘴。”
挂了电话,任华章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景,眼神阴冷。
而这一切,吴良友还一无所知。
他开车回到家,停好车,抬头看了看自家窗户透出的温暖灯光,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饭还是要吃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哪怕明天可能就是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