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站在湖边,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
秋风穿过树林,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听起来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他在原地站了整整三分钟,才确认刘司机没有立刻派人来“处理”他——赌赢了,至少暂时赢了。
手机震动,陈明发来信息:“吴局,您那边怎么样?”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回复:“暂时稳住。你马上离开公园,不要回家,找个网吧或者咖啡馆待着。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明白。您呢?”
“我回局里。”
吴良友打字,“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在明处待着。”
发完信息,他转身朝公园外走。
脚步一开始还有些虚浮,但越走越稳。
那条绝望的二选一之路被他硬生生踩出了一条裂缝,虽然狭窄,但至少是条路。
回到国土局时刚好十二点半。
食堂已经开饭了,楼道里飘着饭菜香。
几个年轻同事端着饭盒说说笑笑地从他身边经过,看见他,赶紧收敛笑容:“吴局好。”
“嗯,吃饭呢。”
吴良友点点头,尽量让表情自然。
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整个人才垮下来,瘫坐在椅子上。
刚才在公园里的镇定和冷静,有一大半是硬撑出来的。
现在独处,恐惧、后怕、还有一丝疯狂的兴奋,全都涌了上来。
他打开电脑,登录内网邮箱。
几十封未读邮件,大部分是日常工作。
他快速浏览,眼睛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窗外——有没有可疑的车?有没有陌生人在附近转悠?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马东的秘书打来的:“吴局长,马书记请您下午三点再来一趟纪委,有些新情况需要您协助了解。”
新情况?是匿名邮件的事发酵了?还是雷公明那边先告状了?
“好的,我准时到。”
吴良友平静地说,挂断电话后却皱紧了眉头。
马东这么快就有动作,说明纪委那边效率很高,或者……赵强已经拿着线索去找纪委了?
他正想着,办公室门被敲响了,很轻,但很急促。
“进。”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背个双肩包,典型的技术宅打扮。
吴良友心里一紧——这人怎么来了?
“吴局长好,我是新来的技术员陈明,今天报到。”年轻人推了推眼镜,说话有点拘谨。
吴良友愣住了。
陈明?他怎么会直接来办公室?不是让他躲起来吗?
但很快,他从陈明眼睛里看到一丝暗示——有情况,必须当面说。
“哦,陈明是吧?人事股跟我说了。”吴良友迅速进入角色,“坐。林主任带你办手续了吗?”
“办好了,林主任让我先来跟您报到。”
陈明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我的简历和入职材料,请您过目。”
吴良友接过文件夹,翻开。
简历下面,压着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
他不动声色地把纸条捏在手心,继续看简历:“嗯,省城回来的,技术底子不错。正好数字国土项目二期要启动,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一定努力工作。”陈明说得很官方,但脚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吴良友一下。
吴良会议意,站起身:“走,我带你去技术股看看工作环境。”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午休时间,大部分人都去吃饭或休息了。
走到楼梯拐角,吴良友低声问:“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别露面吗?”
“必须来。”陈明声音压得极低,从背包侧袋掏出个东西塞给吴良友——是个微型录音笔,“刚才我离开公园时,有人把这个扔在我自行车筐里。我追出去,人已经不见了。”
吴良友接过录音笔,只有打火机大小,金属外壳冰凉。
他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问:“里面有什么?”
“一段录音。”陈明说,“我听了,是关于‘暗影工作室’和一个代号‘l’的人的对话,比之前聊天记录详细得多。时间戳是余文国死前一天晚上。”
吴良友心脏狂跳:“内容是什么?”
“不方便在这儿说。”
陈明摇头,“吴局,这录音笔来得太蹊跷了。我刚拿到线索,就有人给我送更猛的料。要么是有人想借我的手把事闹大,要么……”
“要么这是个陷阱。”
吴良友接话,把录音笔紧紧攥在手心,“给你送录音笔的人长什么样?”
“没看清,戴帽子和口罩,骑电动车,一晃就过去了。”
陈明说,“但我记下了电动车牌号,是本地的。”
“车牌号给我。”吴良友拿出手机。
陈明报了一串数字。
吴良友记下,脑子里飞快转着。
这个神秘送信人是谁?赵强的人?马东的人?还是……雷公明和任华章的对手?
“你现在很危险。”
吴良友看着陈明,“对方能精准找到你,说明你已经被盯上了。”
“我知道。”陈明苦笑,“但我也没地方躲啊。回老家?父母在那儿,不能连累他们。住宾馆?更显眼。想来想去,最危险的地方可能最安全——直接来局里上班,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反而不好动手。”
吴良友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有些佩服。
胆大,心细,关键时刻还能保持冷静。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候遇到,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搭档。
“技术股在四楼,我带你上去。”
吴良友恢复了正常音量,“工作环境可能比较吵,你们搞技术的,得多担待。”
“没事,习惯了。”陈明也配合着演戏。
两人走上四楼。
技术股办公室很大,用玻璃隔断分成几个区域。
午休时间,只有两个值班的年轻人在打游戏,看见吴良友进来,赶紧最小化窗口站起来:“吴局!”
“没事,你们忙。”吴良友摆摆手,“这是新来的陈明,以后在你们股。小王,你带他熟悉一下环境。”
交代完,吴良友转身下楼。
回到办公室,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这才拿出那个微型录音笔。
插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
“l先生,您确定要这么做?”
“确定。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不能留。”
“处理方式?”
“制造意外。他喜欢晚上在河边散步,你们安排。”
“费用呢?”
“老规矩,一半预付,一半事后。但要干净,不能留任何痕迹。”
“放心,我们是专业的。不过……l先生,上次那个余,我们处理得够干净了,为什么现在风声还这么紧?”
“有人多事。你们别管,做好自己的活儿就行。”
“明白了。目标资料发过来吧。”
“已经发到你加密邮箱,记住,三天内解决。”
录音到此结束,时长两分十七秒。
背景很安静,偶尔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像是在室内用通讯软件通话录制的。
吴良友反复听了三遍,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虽然对话里没有明确提到名字,但“晚上在河边散步”、“余”、“风声紧”这些关键词,已经足够指向性了。
而且,那个被称为“l先生”的人,声音经过处理,但说话的腔调和停顿习惯……
很像雷公明。
吴良友摘下耳机,手在发抖。
如果这段录音是真的,那就不只是余文国的案子了——雷公明还在继续买凶杀人!下一个目标是谁?赵强?马东?还是……他自己?
他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二十。
距离去见马东还有一个半小时。
必须做点什么。
这段录音太重要了,重要到可能改变整个局面。
但交给谁?怎么交?直接给马东?万一纪委里有雷公明的人呢?给赵强?那记者能保护好证据吗?
正犹豫着,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吴良友犹豫了几秒,接起来:“喂?”
“吴局长,我是赵强。”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方便说话吗?”
吴良友心里一紧:“赵记者有事?”
“我收到一封很有意思的匿名邮件。”
赵强说,“关于余文国和‘暗影工作室’的。邮件里提到,国土局内部有人掌握了更多线索。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你吧?”
吴良友沉默。
赵强果然猜到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只能装傻。
“不明白没关系。”赵强笑了,“但我得提醒你,你扔出去的石头,已经惊起一窝蛇了。雷公明那边现在很紧张,任华章下午紧急召开了闭门会议。而纪委马书记……”
他顿了顿,“刚刚调阅了雷公明近三年的出入境记录和银行流水。”
吴良友握紧手机:“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手里可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赵强声音压低,“吴局长,你我都知道,单靠一封匿名邮件,扳不倒雷公明那种人。我们需要实锤——录音、录像、转账记录,或者……活着的证人。”
活着的证人。
吴良友看了眼桌上的录音笔。
“赵记者,我只是个小局长,没你想的那么神通广大。”他说。
“是吗?”赵强意味深长,“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陈明会突然去你办公室报到?而你又为什么立刻带他熟悉环境?吴局长,有些戏,演给自己看就行了,别当真。”
吴良友后背发凉。
赵强在监视他!而且监视得这么细致!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声音沉下来。
“下午三点,你从纪委出来后,我在对面茶馆等你。”
赵强说,“带上你手里的东西,我们做个交易。我保证,东西在我手里,比在你手里安全——至少,我能让它见报。”
说完,赵强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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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良友握着手机,站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感觉像站在十字路口。
左边是马东,代表组织;右边是赵强,代表舆论;前面是雷公明和任华章,是刀山火海;后面……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国土局大院门口,停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车窗贴着深色膜。
是赵强的人?还是雷公明的人?或者……是马东派来保护(监视)他的?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拥挤,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个人都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他坐回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那个微型录音笔,又拿出手机。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看似疯狂,但可能是唯一能保全所有人的决定。
他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对着麦克风说:
“我是梓灵县国土资源局局长吴良友。以下陈述,是我在清醒、自愿的情况下录制。关于余文国同志死亡一案,我掌握了一些线索。线索来源包括匿名收到的录音材料、技术恢复的聊天记录等。鉴于情况复杂,涉及人员特殊,为确保证据安全,我已将关键材料复制三份,分别存放在三个安全地点。如果我发生任何‘意外’,这些材料将自动发送给省纪委、省公安厅和省报赵强记者。”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此外,关于县法院雷公明院长、县委任华章书记与我局某些历史项目的关系,我也整理了详细说明。同样,如果我遭遇不测,说明材料将公之于众。”
“此段录音的存储位置和提取密码,我已通过加密方式发送给我的妻子王菊花和女儿宛凝。只有在我确认安全的情况下,才会告知她们密码的具体内容。”
“最后,我申明:我所说的一切,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录制时间:今日下午一点四十分。”
说完,他停止录音,将这段音频文件加密,上传到一个境外云存储,设置了定时发送和死亡开关——如果连续四十八小时没有登录确认,文件将自动发送给三个预设邮箱。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笨,但也最有效的办法——把自己变成一颗拔掉保险销的手雷,谁想动他,就得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看了眼时间,两点十分。
该出发去纪委了。
拿起外套,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
那盆绿萝在窗台上,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绿得发亮。
“好好活着。”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对绿萝说,还是对自己说。
走出大楼,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门卫老聂从窗户探出头:“吴局,出去啊?”
“嗯,去纪委开会。”吴良友笑了笑,“老聂,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难得的大晴天。”老聂憨厚地笑。
吴良友走到自己车前,拉开车门时,又看了一眼那辆灰色轿车。
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像只蛰伏的野兽。
他坐进驾驶室,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那辆灰色轿车没有跟上来。
开出大院,汇入车流。
电台里在放老歌,旋律舒缓。吴良友跟着哼了两句,忽然觉得有点好笑——都这时候了,还有心情唱歌。
等红灯时,他看了眼手机。
陈明发来信息:“已安顿好。技术股同事还不错,有个哥们还是我老乡。另外,我发现局里内网有异常数据流,好像有人在试图访问您的电脑。需要我拦截吗?”
吴良友回复:“不用拦,让他们看。但注意记录访问源。”
既然要演戏,就演全套。
让那些监控他的人看看,他这个“待宰的羔羊”,还在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偶尔写写无关痛痒的“反思材料”。
车子驶入县纪委大院。
吴良友停好车,抬头看了看那栋灰白色的小楼。
下午的阳光给它镀上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抬脚走进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很稳。
因为知道没有退路的人,反而可以走得义无反顾。
而此刻,在国土局四楼技术股,陈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眉头紧皱。
他确实发现了异常访问——不止一个源,至少有三股不同的数据流在尝试突破吴良友电脑的防火墙。
一股来自县委大院的内网段。
一股来自县法院的内网段。
还有一股……来自一个无法追踪的境外代理。
三股势力,都在盯着吴良友。
陈明抿了抿嘴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建立了一个虚拟沙箱环境。然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操作——故意放开了防火墙的一个微小漏洞,让那三股数据流“渗透”进来。
但进入的不是吴良友的真实电脑,而是他模拟的镜像系统。
里面,有他精心准备的“材料”:一份修改过的“反思报告”,几个看似重要实则无用的“证据文件”,还有……一个隐藏很深的追踪程序。
既然你们想看,就让你们看个够。
陈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在这场看不见的战争里,技术,可能是最公平的武器。
而远在县委大楼,任华章站在办公室窗前,脸色阴沉。
他刚刚接到雷公明的电话,说“事情可能有变数”。
接着秘书汇报,纪委调阅了雷公明的记录,赵强那边似乎拿到了新线索。
“吴良友……”任华章喃喃自语,眼神阴鸷,“我倒是小看你了。”
他拿起桌上那份吴良友的档案,翻到最后一页——家庭成员:妻子王菊花,县镇中教师;儿子吴语,县镇中初三学生;女儿宛凝,省报实习记者。
他的手指在“吴语”的名字上轻轻敲了敲。
有时候,让人听话,不一定非要威胁本人。
窗外的阳光很好,但任华章办公室里的温度,似乎降了几度。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场风雨里,没有人能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