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分,吴良友站在“过足瘾”洗脚城门口。
霓虹招牌在白天看起来廉价而油腻,门口的玻璃旋转门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银色u盘,掌心全是汗,金属外壳被捂得温热。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旋转门。
里面光线昏暗,空调开得很足,冷气裹挟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劣质香薰、消毒水、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气息。
大堂空荡荡的,只有前台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低头玩手机。
“先生几位?”女人头也不抬。
“我……约了人。”吴良友声音发干。
“几号房?”
“不知道,对方只说老地方。”
女人终于抬起头,打量了他几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对吴良友努努嘴:“三楼,v8。电梯在那边。”
电梯是老式的,运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吴良友看着楼层数字跳动,感觉心脏也跟着一下下撞击胸腔。
三楼到了,门开,走廊铺着深红色地毯,墙壁贴着暗金色壁纸,灯光暧昧。
空气里的香薰味更浓了,浓得让人恶心。
v8包间在走廊最深处。
吴良友在门前站了几秒,抬手敲门。
“进。”里面传来一个男声,有些耳熟。
推门进去,包间很大,装修得金碧辉煌,像个低配版的ktv包厢。
墙上挂着俗气的风景画,沙发上坐着三个人。
正中间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休闲装,手里盘着两个文玩核桃,看见吴良友进来,笑了笑。
吴良友瞳孔骤缩——这人他认识,是任华章的司机,姓刘,外号“刘一刀”。据说早年在社会上混过,后来跟了任华章,成了最贴身的“办事人”。
旁边两个壮汉穿着黑t恤,肌肉把衣服撑得紧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吴局长,坐。”刘司机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
吴良友僵硬地坐下,把u盘放在茶几上:“东西我带来了。我儿子……”
“你儿子好得很,现在应该正在上第二节课。”
刘司机拿起u盘,在手里掂了掂,“数学课吧?我听任书记说,你儿子成绩不错,是个读书的料。”
赤裸裸的威胁。
吴良友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别急嘛。”刘司机把u盘扔给旁边一个壮汉,“检查一下。”然后看向吴良友,“吴局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最近……不太老实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刘司机笑了,笑容冰冷,“昨天晚上,在办公室写材料写到半夜,挺用功啊。写的什么?给纪委的检讨书?”
吴良友后背瞬间湿透。
他们果然看到了!监控软件背后的人,就是任华章这边!
“我……我只是想应付一下纪委的问话。”
吴良友强迫自己冷静,“马书记找我谈过,我总得有个交代。”
“交代?”刘司机身体前倾,眼睛眯起来,“吴局长,你想交代什么?交代荒草坪项目?交代数字国土招标?还是交代……你跟我们任书记、雷院长的关系?”
每说一句,吴良友的心就沉一分。
“刘师傅,我真没那个意思。”
吴良友声音发颤,“我写的材料您也看到了,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主要责任都推到余文国身上了。我就是想自保,绝不敢牵扯任书记和雷院长。”
“是吗?”刘司机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茶几上。
吴良友低头一看,血液几乎凝固——照片上,是吴语昨天下午放学回家的背影,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照片边缘还有时间戳:昨天17:23。
“你儿子放学喜欢走人民路那条小巷子,对吧?”
刘司机慢悠悠地说,“那条巷子挺偏的,晚上路灯还坏了两盏。你说,要是有个喝醉酒的司机,不小心冲进去……”
“你们敢!”吴良友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
两个壮汉立刻上前一步,把他按回沙发。
力量大得惊人,吴良友挣扎不动。
“坐下,好好说话。”
刘司机摆摆手,壮汉退后,但依然站在吴良友两侧,像两堵墙,“吴局长,我们都是文明人,不动粗。但前提是,你得懂事。”
吴良友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刘司机。
“u盘检查完了。”
旁边的壮汉把u盘插在笔记本电脑上,操作了几下,“有追踪程序,被触发过。最近一次访问是昨天上午,访问者ip……是国土局内网。”
“哦?”刘司机挑眉,“谁看了?”
“正在查具体终端。”壮汉快速敲键盘。
吴良友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明!陈明用技术手段伪装了访问记录,但能不能骗过这些人?
几分钟后,壮汉说:“查到了,终端编号是技术股305办公室,电脑主机编号gzt-2021-047。使用者……登记人是技术股新来的实习生,叫王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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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陈明?吴良友一愣。
陈明用了别人的电脑做跳板?还是……
“实习生?”刘司机皱眉,“把那个实习生叫来问问。”
“刘师傅,”吴良友赶紧说,“一个实习生能看懂什么?可能就是好奇捡到u盘,插电脑上看了看,发现是工作文件就拔了。您何必为难一个孩子?”
刘司机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话的真假。
良久,他点点头:“行,给吴局长个面子。但这事儿,你得处理好。u盘里的东西,绝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看到。”
“我明白。”吴良友松了口气。
“明白就好。”刘司机重新靠在沙发上,盘着核桃,“接下来,说说正事。纪委那边,马东盯上你了,赵强那记者也不消停。任书记的意思,这事儿得尽快了结。”
“怎么个了结法?”
“两条路。”刘司机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你把所有事儿扛下来。荒草坪项目、数字国土招标,都是你吴良友为了政绩,违规操作,跟其他人没关系。至于洗脚城,就是你个人作风问题。”
吴良友脸色惨白:“这……这得判多少年?”
“十年起步吧。”
刘司机说得轻描淡写,“但任书记说了,只要你扛了,你家人他保。你儿子上大学、找工作,他全包。你老婆的生活,他也会照顾。等你出来,虽然官是当不了了,但做生意、过日子,他给你铺路。”
用十年自由,换家人平安?吴良友嘴唇发抖。
“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刘司机眼神冷下来,“你不扛。那我们就得帮你‘消失’——像余文国那样,意外失足,或者突发疾病。到时候,你家人没了顶梁柱,日子怎么过,我们就管不着了。而且……”
他顿了顿,“你儿子那个小巷子,可能就真的要出车祸了。”
吴良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
十年牢狱,或者死,这就是他仅有的选择?
“我……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艰难地说。
“时间?”刘司机笑了,“吴局长,你以为这是在菜市场买菜?给你时间讨价还价?”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十点二十。中午十二点前,我要你的答复。十二点一过,你要是还没决定,我们就帮你决定。”
两个壮汉往前挪了一步,阴影笼罩着吴良友。
“记住,”刘司机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十二点。u盘我们先保管。你可以走了。”
吴良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包间,走廊在眼前旋转。
电梯下降时,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大口喘气,像条濒死的鱼。
走出洗脚城,阳光刺眼。
他站在路边,看着街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世界一切如常。
可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十年,或者死。
他掏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想给王菊花打电话,又停住了。
说什么?说我要去坐牢了?说有人要杀我?
他忽然想起陈明早上发来的信息:“关于‘暗影工作室’的发现”。
现在还有意义吗?就算知道是谁在监控他又如何?他能斗得过任华章吗?
正茫然间,手机响了。是陈明。
吴良友盯着屏幕,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起来。
“吴局,您在哪?”陈明声音急促。
“外面。什么事?”
“我查到‘暗影工作室’的一些信息,很关键。”
陈明压低声音,“他们不只是接监控的活,还涉嫌……谋杀。”
“什么?”吴良友一震。
“我黑进了他们一个废弃的服务器,找到了些聊天记录碎片。”陈明语速很快,“他们在讨论‘处理’一个叫‘余’的人,时间就在余文国死的前两天。还有,他们在梓灵县有个长期客户,代号‘l’,付款很大方。”
l?雷?雷公明?
“有证据吗?”吴良友急问。
“聊天记录算证据,但需要技术鉴定才能作为法律证据。”
陈明说,“吴局,您现在方便吗?我想把这些资料给您看看,也许……能帮到您。”
吴良友脑子里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别信他,谁知道他是不是任华章的人?另一个说:万一他真的能帮你呢?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在哪?”吴良友问。
“我在人民公园东门的长椅,这里人少。”
陈明说,“您过来,我们当面说。”
人民公园,离这里两条街。
吴良友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
距离十二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去,还是不去?
他咬了咬牙:“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拦了辆出租车。
车上,他给王菊花发了条信息:“中午不回去吃饭,局里有急事。你和吴语先吃,别等我。”
发送。他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觉得很荒谬。
昨天他还在精心设计假材料,以为能迷惑对手,今天却发现对手早就把他看透了,而且给出了两个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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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去见陈明,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明知道稻草可能救不了命,但还是忍不住要抓。
人民公园东门很僻静,只有几个老人在打太极。
陈明坐在长椅上,穿着连帽卫衣,戴着口罩,看起来很不起眼。
看见吴良友,他招了招手。
吴良友在他旁边坐下:“东西呢?”
陈明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一些聊天记录的截图:
“‘l’要求处理干净,不留痕迹。”
“目标‘余’,日常路线已掌握,制造意外。”
“尾款已收到,合作愉快。”
聊天时间都在余文国死亡前四十八小时内。
发送方和接收方的头像都是空白,昵称是乱码,但技术特征指向同一个服务器集群——陈明标注了,那就是“暗影工作室”的服务器。
“你怎么能黑进他们的服务器?”吴良友问。
“他们有个旧服务器没做好数据销毁,我通过一个漏洞爬进去的。”
陈明说,“这些记录本来该删除的,但可能操作人员偷懒,只是删除了文件索引,数据还在磁盘上。我做了恢复。”
吴良友盯着屏幕,心脏狂跳。
如果这些是真的,那就证明余文国不是意外死亡,是谋杀!而买凶的人,很可能就是雷公明!
“这些东西,能交给纪委吗?”吴良友问。
“可以,但需要做司法鉴定,证明来源合法、未被篡改。”
陈明说,“而且光有聊天记录不够,需要其他证据佐证。比如,找到‘暗影工作室’的人,或者查清‘l’的身份和付款渠道。”
吴良友沉默了。
就算有这些,离扳倒雷公明、任华章还差得远。
而且他现在最紧迫的,不是扳倒谁,是怎么活下去。
“吴局,”陈明看着他苍白的脸,“您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吴良友苦笑,把洗脚城的事简单说了。
陈明听完,脸色也变了。
“所以……您要么去顶罪坐牢,要么就被‘意外’?”陈明压低声音,“这太猖狂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敢说,就敢做。”吴良友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余文国就是例子。”
陈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吴局,也许……我们还有第三条路。”
“什么路?”
“把水搅浑。”陈明眼睛亮起来,“既然他们要您二选一,那我们就制造一个局面,让他们没空逼您选。”
“什么意思?”
“把‘暗影工作室’和余文国之死的线索,匿名捅给赵强。”
陈明说,“赵强不是一直在查吗?给他这个猛料,他一定会追下去。到时候,雷公明、任华章就得先应付赵强和可能引发的调查,暂时顾不上逼您了。”
吴良友愣住了。
这招……够狠。
祸水东引,但引的不是假材料,是真线索。
“可赵强要是查下去,也可能查到我。”吴良友担忧。
“所以得匿名,而且线索要指向明确——‘暗影工作室’、‘l’、余文国。让赵强的注意力集中在雷公明身上。”
陈明说,“我们可以通过海外代理服务器发送邮件,用加密方式。我负责技术,您提供一些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的细节,增加可信度。”
吴良友脑子飞快转动。
这确实是个办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制造混乱。
乱中,也许能找到生机。
“但风险很大。”吴良友说,“如果被他们发现是我们干的……”
“那就做得干净点。
”陈明眼神坚定,“吴局,您现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吴良友心里清楚,十年牢狱或死,这两个选项他一个都不想要。
他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分,距离十二点还有五十分钟。
“需要多久能准备好?”他问。
“给我半小时。”陈明说,“您想好要提供哪些细节了吗?”
吴良友闭上眼睛,回忆余文国死前几天的反常。
那个平时大大咧咧的执法大队长,那几天特别沉默,有一次在走廊遇见,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吴局,有些事儿,知道得越少越好。”
当时吴良友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余文国最后的暗示。
“余文国死前两天,请假说家里有事,但有人看见他去了市里。”
吴良友睁开眼,“还有,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有个笔记本,死后不见了。这些都是内部人才知道的细节。”
“够了。”陈明点头,“我现在就准备。您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消息。”
“我在公园里转转。”吴良友起身,“你好了联系我。”
陈明抱着平板电脑,快步离开。
吴良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敌是友?是真的想帮他,还是另有图谋?
但现在,他没得选。
就像走夜路的人,明知道前面可能是陷阱,也得往前走,因为回头就是悬崖。
他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笑,老人们在亭子里下棋聊天。
这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遥远。
手机震动,是刘司机发来的短信:“十一点四十,最后二十分钟。想好了吗?”
吴良友盯着那条短信,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回复“我扛”,还是“我不扛”?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刚在县土管局当上财务股长时,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良友,官可以不当,人不能不做。”
是啊,人不能不做。
如果他扛了这十年牢,就算保住了家人,他这辈子还算个人吗?一个替真正罪犯顶罪的傀儡?
可如果不扛,吴语怎么办?王菊花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十一点半,陈明还没消息。
十一点三十五,公园广播响起轻柔的音乐。
十一点三十八,吴良友走到湖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
倒影里的男人,憔悴,恐惧,但眼睛深处,还有一点点不甘。
十一点三十九分五十五秒,手机终于响了。
陈明:“邮件已发送,通过三个跳板,无法追踪。赵强应该十分钟内能看到。”
吴良友盯着这条信息,又看看刘司机的最后通牒。还有二十分钟。
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拨通了刘司机的电话。
“喂?”刘司机声音懒洋洋的。
“刘师傅,”吴良友说,“我想好了。”
“哦?选哪条路?”
“我选……”吴良友顿了顿,“第三条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冷笑:“吴局长,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吴良友看着湖面,声音平静下来,“我刚才收到一条匿名信息,说余文国的死有蹊跷,线索指向‘暗影工作室’,还提到了‘l’。我想,这个‘l’,应该是雷院长吧?”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刘司机的呼吸明显变重了:“你说什么?”
“我说,有人把余文国被害的线索捅出去了。”
吴良友一字一顿,“而且,捅给了赵强。刘师傅,您说,现在任书记和雷院长,还有空逼我选哪条路吗?”
长久的沉默。
吴良友能想象电话那头刘司机铁青的脸。
“你干的?”刘司机声音阴冷。
“我哪有那本事。”
吴良友笑了,“我就是个被你们捏在手里的软柿子。但软柿子,也可能沾一手泥。刘师傅,您说,现在咱们是不是该重新谈谈条件了?”
“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吴良友说,“给我时间,让我帮你们稳住赵强。作为交换,你们不能再逼我选那两条路。否则……”
他顿了顿,“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包括今天这个电话的内容,都告诉马东书记。您猜,到时候是我先死,还是雷院长先完蛋?”
这是赌命。
赌对方不敢在纪委已经介入、赵强拿到新线索的情况下,再搞出人命。
电话那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压低声音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刘司机说:“你等着。”
电话挂断。
吴良友握着手机,站在湖边,浑身颤抖。
他不知道这个疯狂的赌注会不会赢,但他知道,他不能再任人宰割了。
远处,公园门口,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
车里,赵强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宛凝说:“你爸……比我想的有种。”
宛凝紧张地问:“赵老师,那封匿名邮件真是……”
“不管是谁发的,”赵强看着吴良友孤单的背影,眼神复杂,“至少,游戏规则要改了。”
风吹过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吴良友看着水里的倒影,忽然觉得,那张脸虽然还憔悴,但眼睛里,多了一点东西。
一点叫做“反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