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内的寂静,被杜鹃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打破。
那声音起初低微,象是从被重石碾过的胸腔里硬挤出来,随即越来越响,越来越失控,最终化作嚎啕。
她以前从不哭。至少不在人前。
因为很小的时候,她不小心摔了一跤,膝盖破了皮,疼得掉眼泪。
那时还有几个愿意跟她玩的伙伴,其中一个指着她涕泪横流、面部肌肉因哭泣而更显臃肿扭曲的脸,哈哈大笑,声音尖利刺耳:
“快看!杜鹃哭起来好象一头野山猪哦嗷呜——”
“哈哈哈哈哈哈哈”
“野山猪哈哈哈哈哈,真的好象”
那笑声和话语,像钉子一样楔进她心里。
从此她连哭泣这种最本能的宣泄,对她而言都是奢侈且丑陋的。
她学会了把眼泪憋回去,憋到心里发酸发胀,憋到整个人都沉默下去。
可今天,她憋不住了。
眼泪决堤,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本就愁苦的面容。没有什么梨花带雨,只有悲恸和狼狈。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呼吸不畅,发出粗重的、难听的抽噎声。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定然丑极了,丑得象记忆里那头被嘲笑的“野山猪”,可她已经顾不上,也不想顾了。
就在这崩溃的哭声里,对面的空气微微漾开涟漪。
琢磨着杜鹃快哭完了。
林霜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
她径自伸手,拎起桌上那壶热茶,给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
随意到好象这里是她自己家一样。
杜鹃抽泣着,但还是想着要先打声招呼,不然有点不礼貌。
“月老您可不可以打声招呼再出现,我现在有点难过。”
其实是亿点。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着。
她通过模糊的泪眼,看见对面不知何时多出的月老。
说话带着鼻音,脸上还挂着可笑的泪痕和鼻涕,呆愣地看着对方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沫,浅啜一口。
“没事儿,你继续吧。”
“当我不存在就行。”
林霜语气寻常得象在问“吃过了吗”。
杜鹃喉咙里还堵着哽咽后的馀音,说不出话。
杜鹃没有在别人面前流眼泪的习惯,她擦掉眼泪又点点头。
“哭完了就好。”林霜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划。
“眼泪洗不掉这副皮囊,也洗不掉别人的眼光。但至少,能倒一倒你憋的委屈。”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杜鹃依旧紧握成拳、微微颤斗的手上:“现在,幻术撤了。你感觉怎么样。”
杜鹃怔住。
当然是痛,痛彻心扉,象是整个人被从一场温暖的美梦里硬生生拽出,丢进冰窟。
可是……
除了痛,但是莫名的轻松了。
不必天天担忧着自己是否是真的被爱了。
不再有随时崩塌的悬空感。
但她也无法形容现在自己的感觉。
她看着眼前这位月老,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林霜又喝了口茶,
“人间情爱,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痛和轻松,可以并存。重要的是,你现在看清了什么。”
她放下茶杯,目光似乎穿透了杜鹃红肿的眼睛,直视她灵魂深处。
看清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哭?
林霜语气微微一顿。
“你究竟是为失去一个爱你幻象的男人而哭,还是为那个被这幻象短暂慰借、却从未被真实接纳过的自己而哭?”
杜鹃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最后一个问题,象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混乱心绪中那扇最紧闭的门。
她在哭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赛子都的离去和厌恶吗。
或许有。
但更深处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悲恸,似乎来自于……
那个长久以来因容貌而自我厌弃、却在赛子都的幻象中得到片刻“救赎”与“证明”的自己。
如今,“救赎”被证实是骗局,“证明”被彻底粉碎,她仿佛又跌回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不堪。
因为她曾短暂地相信过自己幸运得得到了那样的美好。
这才是最深的绝望。
林霜看着她眼中变幻的神色,知道她听懂了。
“皮囊是爹娘给的,改不了,也无需为此羞耻至死。”林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某种直指内核的力量,“但心是自己修的。去重新看待自己。”
林霜的身影已淡至透明,最后的话语却清淅印在杜鹃心头。
“如果无法接纳这样的自己,那就去改变,去做。
在向前的路上,你会找到真正的自己,去真正的接纳自己。
如果想要获得别人的认可,在意别人的眼光,那也不是错。去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杜鹃苦涩地牵动嘴角,眼泪又涌上来,却已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无力。
“我……我没有办法。”她声音哑得厉害,每个字都象从砂纸上磨过。
“我厌弃自己的容貌,厌弃自己的体型……
我也试过。少食,节餐,偷偷喝过不知多少偏方,在无人时绕着院子一圈圈走……
可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反而更饿,更虚,更觉得自己象个笑话。”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肉乎乎的手掌:“我连改变的门都摸不到。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命?”即将完全消散的林霜似乎轻笑了一声,那声音飘渺,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你的命,是杜家富户千金,衣食无忧,有父庇护。这已是许多人求不得的命。至于这副皮囊——”
她最后的话语凝成一线,清淅传入杜鹃耳中:
“你家里田庄别院不少吧?寻一处最僻静、旁人轻易寻不到的。然后……”
“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奔跑。”
“难过的时候,更要去奔跑。”
“不必节食,不必服药。就跑。用你最大的力气,跑到喘不过气,跑到汗水湿透衣裳,跑到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无论是赛子都厌恶的眼神,还是旁人讥诮的指点。”
“跑不动了,就走。走累了,再跑。”
“天地那么大,庄子那么空,没人看见,没人指点。
跑给山看,跑给树看,跑给风看,跑给你自己看。”
看看这副你厌弃的躯体,究竟能跑多远,能坚持多久。”
话音彻底消散,雅室内重归寂静,只剩窗外流水潺潺,和杜鹃自己尚未平复的、粗重的呼吸。
她怔怔地坐着,反复咀嚼着那几句话。
奔跑?
在她过往的人生里,“奔跑”几乎是禁忌。
孩童时跑起来,身上的肉会不受控制地颤动,会引来更多的嘲笑。
后来,她连快步走都尽量避免,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不起眼的一团。
可现在……月老说,去跑?
到无人处,跑到精疲力尽,跑到忘掉一切?
这个念头,荒诞,却象一颗微弱的火种,投进了她一片死寂的心湖。
她想起城外西山脚下,似乎有一处极小、极偏的田庄,是母亲当年的陪嫁,多年无人打理,只有一对老仆看守。
那里群山环抱,少有人烟。
也许……可以试试?
这个“试试”的念头,微弱得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顽强地扎下了根。
她慢慢站起身,腿脚因久坐和情绪激动而有些发软。
走到窗边,推开半掩的窗扉,带着草木气息的风涌进来,吹干了她脸上残留的泪痕。
远处,赛子都仓皇逃离的方向,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被践踏过的野花残瓣,零落成泥。
她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倒映在窗棂上的模糊影子上。
依旧臃肿,依旧愁苦。
但眼底深处,那一片绝望的漆黑里,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的微光。
她紧了紧手中那截红绳,转身,离开了这间承载了她心碎与惊醒的雅室。
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一步步踏在青石板上,却越来越稳。
她没有回杜府主宅,而是径直去了帐房,询问西山那处小庄子的具体位置和钥匙。
管事的虽诧异小姐为何突然问起那荒僻之处,却也不敢多问,恭躬敬敬地取了钥匙和图册给她。
杜鹃接过那串冰冷的铜钥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改变的门,她或许还没找到。
但至少,她找到了一扇……可以暂时逃离,可以独自奔跑的门。
这就够了。
至于跑向哪里,跑出什么结果……
她不知道。
但此刻,她只想先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