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子都换上那身最得意的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腰悬美玉。
对镜自照,镜中人眉目疏朗,风姿卓然,他自己瞧着都觉满意。
想到即将见到杜鹃,心头那份期待便止不住地往上涌。
赴约的路上。
路过城郊一片野花烂漫的坡地,宅紫嫣红开得正好。赛子都心念一动,停下脚步。
杜鹃会喜欢花吗?那样温柔的人儿,定然是喜欢的。
他眼睛一亮,立刻提着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进花海。
他仔细挑选着,要最鲜妍的,带着露珠的,颜色搭配也要雅致。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修长的手指上,竟有几分少年赤忱。
不一会儿,他便采了满怀。
各色野花在他手里略显杂乱,他却兴致勃勃地跑到路边,寻了柔韧的草茎,笨拙却认真地开始捆扎。
束得太松散了,花瓣簌簌掉;束得太紧了,又怕伤了花枝。
他皱着眉,抿着唇,反复调整,额角甚至渗出细汗,那份认真劲儿,倒比应付债主和富商时真切百倍。
终于,一捧虽不算精美、却凝聚了他十足心意、色彩缤纷的野花束成了。
他又想起杜鹃似乎格外喜欢城西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糖糕,脚步一转,特意绕远路去买了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和花束一并小心翼翼地捧着。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心头雀跃起来。看看天色,离巳时不远了。
不能让她等!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再也按捺不住。捧着花束和点心,也顾不上什么翩翩公子的风度了,迈开长腿,竟沿着青石板路小跑起来。
锦袍的下摆随着跑动微微扬起,玉冠下的发丝被风拂乱,怀中的野花在奔跑中轻轻颤动,散发出混合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路人不时侧目,赛子都却浑然不觉,他只觉胸膛里那颗心跳得又快又急,满满涨涨的。
风掠过耳畔,带着花香和点心的甜香。他跑过石桥,穿过巷弄,朝着幽竹居的方向,越跑越快。
他已经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
待会儿见到她,要如何温柔地递上花束和点心,要如何望着她的眼睛,轻声却坚定地问出那句盘旋在心底许久的话:
“杜鹃,我心悦你已久。你……可愿成为我的妻子?”
若能得她颔首,哪怕只是轻轻一点头 。
他明日,不,今日回去就准备聘礼!立刻请媒人上门提亲!
这念头让他脚下生风,眼中光芒璀灿。
幽竹居的飞檐已在望。
赛子都放缓脚步,稍稍平复呼吸,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却掩不住嘴角那抹发自内心的、明亮如朝阳的笑意。
他捧着满怀的春光与心意,走向那间临水的雅室。
压下心头的雀跃与狂奔后的微喘,轻轻推开了幽竹居那扇临水雅室的门。
门扉吱呀轻响,室内光线稍暗,窗边竹影婆娑。
他脸上预备好的温柔笑意尚未完全绽开,目光便撞见了坐在窗边的人影。
只一眼。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那是谁,
他走错了吗?
一个身形臃肿庞大到几乎塞满了那张精致竹椅的身影,背光而坐,面目模糊,却能清淅看见那堆栈的轮廓,松垮的皮肉。
可那身衣裳…淡雅的藕荷色,衣角绣着熟悉的兰草纹样,分明是杜鹃常穿的款式。
赛子都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后退半步,几乎是脱口而出:“抱歉,走错了!”
声音带着惊惶与嫌恶。他立刻就要反手带上门,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污眼睛。
就在门即将合拢的刹那,一个声音从室内传来,不高,却清淅得刺耳。
那声音…是他曾在耳边温柔低语过无数次,曾在梦回时细细品味的——属于杜鹃的声音。
“赛公子,你没走错。”
赛子都拉门的动作僵在半空,手指冰冷。
“请进。茶已备好了。”
他机械地、僵硬地转过身,重新推开门。这一次,他不得不直面窗边那人。
光线恰好转过一个角度,照亮了那张脸——愁苦耷拉的眼角,圆胖松垮的面颊,与他怀中这捧娇艳欲滴、沾着晨露的野花形成残忍的对比。
赛子都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个瞬间逆流冲上头顶。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了进去,在离杜鹃最远的椅子边缘坐下,姿势僵硬如木偶。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不敢再往那个方向偏移半分。
怀里的花束和点心仿佛成了烫手山芋,甜腻的花香此刻闻起来令人反胃。
他胡乱将东西放在脚边,动作仓促得差点打翻。
室内寂静得可怕,只有煮水的细响和窗外潺潺流水声。
杜鹃轻轻将一盏清茶推到他面前:“赛公子,请用茶。”
“赛公子,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吧。”
赛子都盯着那盏茶,碧绿的茶汤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他好象听着,又好象没听。
他想起了什么——那些他曾以为情意绵绵的携手同游,那些他在绝世美人耳边说过的情话,那些他为了维护她而与牡丹乃至全城人争执的瞬间……
所有亲密的回忆,此刻都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
他猛地捂住嘴,强行压下喉咙口的酸水。
不能再待下去了。一秒钟都不能。
“好…好了。”
“我都知道了,别说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依旧不敢看杜鹃,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又快又急,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与急于摆脱的仓皇,
“算我倒楣!遇到你这么个…这么个……”
“这么个什么?”杜鹃的声音响起。
赛子都浑身一颤。
他再也控制不住,几乎是低吼出来:“别说了!你再说…我怕我会当场吐出来!”
他象是躲避瘟疫般,跟跄着倒退几步,撞到了身后的屏风也顾不上,最后深深吸了一口仿佛带着浊气的空气,丢下一句:
“就此别过!”
然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用力之大,让门扉“哐当”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兀自晃动。
门外,阳光依旧明媚。
赛子都却觉得阳光刺眼,空气污浊。
他扶着廊柱,弯腰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满心的恶心和翻江倒海的怒气。
他越想越恶心,自己竟对着那样一副尊容,献了那么久的殷勤,做了那么久的春梦!
他越想越生气——那个疯和尚!那个骗局!还有这个…这个肥婆,居然还敢约他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怀里的野花不知何时已散落在地,被匆忙的脚步践踏进泥土。那包精致的点心也滚落一旁,油纸散开。
赛子都看也不看,一脚踢开挡路的碎石,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幽竹居,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雅室内,杜鹃独自坐着。
面前两盏清茶,一盏未动,一盏已凉。
她看着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门,看着门外地上零落的残花与点心,
许久,
缓缓伸手,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很苦。
真的好苦啊。
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馀地,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