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姻缘殿外。
林霜凭栏而立,仙袂飘飘,垂眸望着下界杜府方向。
见杜鹃如此,也勾起了一抹笑意。
这月老的差事,着实不好做。
只怕哪里一错手,就毁了几个年轻人的美好姻缘。
林霜袖中,代表正统阴阳姻缘的玉色簿册自动翻开几页,仙光流转间,映出几段缠绵悱恺、或惊心动魄的名字与命线。
林霜的视线落在杜鹃上。
那根代表她姻缘的主线,此刻并未连接任何他人,向内盘旋,光泽黯淡却坚韧,如同冬眠的种子。
林霜心下明了。
杜娟的姻缘,远未到破土萌发的时机。
美颜滤镜的荒唐戏码,将她长久以来因容貌而生的自卑与对外界的恐惧,放大到了极致。
她无法再轻易相信,会有人能爱上自己。
甚至可能让她对任何类似的靠近都产生本能的戒备与怀疑。
这样的心境,是没有办法承接另一段姻缘的。
即便月老此刻强行牵上一根红线,多半也会因她的不信、不安、乃至自我否定而扭曲断裂,徒增业障。
她要先找到自己。
自愈自己。
唯有当她能够真正看见自己、接纳自己、乃至爱上自己时,她的心才会重新打开一道缝隙,才有可能去辨识、去信任、去接纳另一颗同样真挚的心。
姻缘天定,是缘分的起笔。
但能否走到最后,写成佳话,却要靠双方各自的修行与选择。
月老可以牵线,可以创造相遇的契机,却无法代替凡人去经历内心的成长,去克服心魔,去付出信任与勇气。
杜娟的修行,才刚刚开始。她的路,必须自己走完前半程。
姻缘簿往下再翻。
刘星,秋凤梧。
“恩,这一对……”她微微颔首,“经坎坷,近乎偏执,但心意纯粹,劫数自渡。”
属于不必她多费心、自有其顽强生命力的姻缘。
簿页再翻。
梁山伯,祝英台。
“造化弄人,世俗如刀。便是月老牵就了缘,也抵不过人间礼法如山。”
林霜指尖刚要再翻一页,目光忽然一顿。
两个名字竟齐齐亮了起来——牡丹,萧策。
林霜看得开怀:“好个一见倾心,竟是天生一对的缘分。”
她俯身细看,指尖点过那两个亮得发烫的名字,仙力探去,便窥见凡尘巷子里那幕海棠纷飞的光景。
现在正是海棠开得最疯的时候,满城锦绣堆雪,风一吹就落得人满身皆是。
护城河边的长街上游人如织,青石板路被暖阳晒得温热,沿街的茶寮酒肆飘着糕点甜香与酒香,闹闹嚷嚷的烟火气裹着风,往人鼻尖里钻。
牡丹坐在马车里早坐得不耐烦了。
方才母亲说要去灵隐寺上香,偏要她规规矩矩坐着马车,不许掀帘,不许乱跑,这一路行来,她早憋坏了。
待马车行至海棠巷口,趁着车夫勒马避让行人的空档,她一把撩开车帘跳了下去。
“小姐!慢些!仔细摔着!”馨儿慌慌张张跟着跳下来。
牡丹踮着脚尖往巷子里望,只觉这巷子里的海棠开得比别处更盛。
“慌什么,这路平得很,你家小姐摔不到”
她声音清脆,尾音微微上挑 。
“娘要去上香,让她去便是,我就在这巷子里逛逛,我都快憋死了。”
馨儿无奈叹气。
小姐也只是想出去逛一逛,就怪那个该死的塞子都。
害她家小姐被老爷夫人给骂一通让她不许随便再出门。
现在只得跟在小姐身后,寸步不离。
牡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被巷口那家糖画摊吸引,脚步便挪不动了。
摊上的老师傅正握着铜勺,糖浆在青石板上龙飞凤舞,转眼便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金黄透亮,甜香扑鼻。
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刚要开口让老师傅画一只牡丹花,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伴着亲兵的喝止声,声势颇大,惊得巷子里的行人纷纷避让。
她最不喜旁人扰了她的兴致,闻言当即皱起眉头,也不管身后的动静,只回头瞪了一眼,嘴里还嘟囔着:“谁呀,这么大声,吵死人了!”
这一回头,目光便撞进了一双清亮如寒星的眸子里。
巷口的海棠树下,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人立而起,随即被人稳稳勒住缰绳,马蹄落地时,溅起些许尘土,却半点没乱了马背上人的姿态。
那是个年轻的小将,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身形挺拔如青松,一身玄色镶银边的铠甲衬得肩宽腰窄,身姿愈发英挺。
铠甲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想来是刚从城外军营回来,墨发高束在头顶,用一根玄色发带系着,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清淅,明明是一身肃杀的铠甲,偏生眉眼间带着几分明朗。
正是萧策。
他是新调来临城驻守的小将军,年少成名,十七岁便跟着父兄征战沙场。
他今日刚从城外军营回来,本想着先回府换身衣裳,再去拜见母亲,途经海棠巷时,亲兵怕冲撞了行人,才出声喝止,没成想竟惊扰了人。
萧策本是要抬手示意亲兵噤声,可目光落在转身看来的少女身上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风还在吹,海棠花瓣簌簌飘落,落在少女的发间、肩头,落在她的裙摆上,象是给她镀上了一层粉白的光晕。
她就站在那片花雨里,杏眼圆瞪,眉头微蹙,看着是在生气。
她鬓边的海棠簪还在晃动,腰间的明珠丁铃作响,都象是羽毛似的,轻轻搔在了他的心尖上。
他只觉心脏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砰砰砰地跳个不停,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勒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连带着胯下的骏马都似察觉到了主人的异样,温顺地低下头,不再发出半点声响。
整条巷子只剩风吹花瓣的簌簌声,还有萧策擂鼓般的心跳。
牡丹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做什么?”
绯红罗裙的姑娘娇嗔瞪眼,玄甲儿郎红着耳根俯首。
再往后一探,便瞧见啼笑皆非的追爱日常,再是提亲时当着满门立誓“此生唯牡丹是从,万事皆听牡丹吩咐,若违此誓,便卸甲归田,永不得领兵”的憨态,还有姑娘被逗得笑魇如花,眼底藏不住的情意。
“这般耙耳朵的性子,到是合适。”
正思忖间,一道粉白流光“咻”地窜到她身边,化作兔儿神那张总带点捉狭笑意的脸。
“月老,可算找着你了。”兔儿神探头探脑,往她身后张望。
“咦?和合二位仙友呢怎么也没在你这边,还以为来寻你切磋牌艺了。”
林霜眼皮都懒得抬:“他二人,此刻怕是无暇分身了。”
“啊?”兔儿神好奇。
“被文昌帝君座下的功曹神给逮了个正着。”
“这段时日,凡间莫明其妙多出许多破镜重圆、追妻火葬场的戏码,闹得鸡飞狗跳。
一查,皆是些缘分早尽、强扭也难甜的旧怨偶。
偏生那道济和尚,路过一处管一处,秉持他那‘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歪理,竟把许多本该了断的孽缘又给硬生生缝回去了。”
兔儿神听得咋舌:“还有这等事,那这和合二仙……”
“他们二位,”林霜唇角微勾,带着点看好戏的样子。
“前些时日沉迷方城之战,疏于职守,竟未及时发现并修正这些被强行续上的乱线。
如今东窗事发,文昌帝君震怒,责他们玩忽职守,扰乱了部分凡人的命数文运。
此刻,怕是正被罚在姻缘簿前,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把自己疏漏的‘业绩’——该拆的拆,该理的理——给疯狂补上呢。”
兔儿神缩了缩脖子,心有戚戚焉。
随即又想起正事,忙道:“对了林道友,我今日整理我这边的簿子,发现件怪事。”
“讲。”
“我这边,突然多出来一个名字,本不该出现在我这儿的。”
兔儿神挠挠头,神色困惑,“而且我一溯源,嘿,巧了!这不正是你前些时日被那济公和尚横插一手、抢了活计的那条乱线里的——赛子都嘛!”
“赛子都?” 林霜终于转过脸,眉头微挑。
“对啊!你说奇不奇?他那红线,原本一头挂着你温纳图万鹃姑娘,牡丹姑娘那一头本已无甚特别牵扯。
可就在方才,突然又分出一道线头,晃晃悠悠,竟落到了我这的簿子上!”
兔儿神摊手,“我管的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缘,这赛子都……”
林霜与兔儿神对视一眼,一乐。
同时抬指,于空中虚划,推演天机。
片刻,两人指尖仙光同时一凝,卦象显现。
林霜看着那卦象显示的因果链条——牡丹愤然离去后,为了报复赛子都。
她不仅将告知和赛家有合作的商人说赛子都得罪了她们家。
还赛子都推荐给了一些富婆,更将他的画象与“才貌双全、家道中落、急需依附”的信息,散到了某些有分桃断袖的公子、老爷府上。
爱攀高枝,那她帮他一把。
“原来如此。” 林霜轻轻笑了一声。
兔儿神咂咂嘴,看了林霜手里面的,再看他自己手里面的:
“好家伙……这赛子都不愧是第一美男呀,这红线乱的……啧啧。”
二仙吃完瓜,又开始理自己的事务。
而姻缘簿上,
那些或圆满或遗撼的故事,如同璀灿星河中的点滴微光,在姻缘神浩瀚的职责与见闻中,不过是恒河沙数。
看多了,便知情爱一事,从无定式,怎得乱点鸳鸯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