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济搞不明白杜娟是要弄哪一出,扇子都忘了摇。
“为何?贫僧施此法,正是为了让他不被皮相所惑,得以识你内秀。”
“外貌是不重要的,心灵美才是……”
“圣僧,”杜鹃轻声打断他,目光平静却执拗地看进他眼里。
“我只想寻求一份真实的感情。”
“徜若这份感情,从一开始便是创建在欺骗与虚幻之上,我不愿意。”
“对他更不公平。”
她顿了顿,问道:“您替我选择了赛公子,是因为他长相俊美,我的先祖也希望我得一良配。
除此之外,他还有何方面,是您觉得与我相配的呢?是他的品性,才学,还是……
仅仅因为,他是您在合适的时候,遇到的合适的人选。”
道济被问住了,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行事大多随性凭缘,牵这红线时,确也未曾深究赛子都内里究竟如何。
看着他语塞的模样,杜鹃嘴角极轻地扯动了一下。
“其实,世人挑剔着我的容貌,”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淅,“我又何尝不在挑剔着旁人?”
“家世、品性、才学、心迹……选择,从来都是双向的。”
“一副虚幻的美人皮囊换来的钟情,和一副真实的丑陋皮囊可能换来的厌弃……
至少,后者是真实的。我宁愿要这份真实的厌弃,也不要那份虚假的珍视。”
她再次深深一礼:“求圣僧,撤去法术。让我与他,都回归本相。
此后种种,是缘是劫,是好是坏,皆由我们各自承担,不劳圣僧……再费心安排了。”
晨风穿过回廊,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气息。
道济看着她,眼前这个身形臃肿、面容愁苦的女子,此刻背脊挺直,眼神清澈而坚定,竟有种他未曾料到的力量。
许久,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罢了罢了……你们这些痴儿怨女,一个比一个麻烦。”他嘟囔着,手中破扇朝着山下临城方向,轻轻一挥。
一道极淡的金光自扇尖逸出,瞬息远去。
“幻术已解。他从此刻起,所见即真实。”
道济收起扇子,看向杜鹃,眼神复杂,“女施主,你所求的真实,或许比幻梦更冷。你可想好了?”
杜鹃握紧了袖中那截月老留下的红绳,温润的触感传来。
“想好了。”她回答,没有尤豫。
真实再冷,也是自己的。
虚假再暖,也是偷来的。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灵隐寺的石阶。背影依旧笨拙,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步履虽慢,却异常踏实。
道济望着她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挠了挠乱发,第一次对自己这牵缘的行径,生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灌了口酒,咂咂嘴。
这人间情爱,怎么比他降妖除魔还难搞?
——
杜鹃回到杜府,关起房门独自静坐良久。
袖中那截红绳已被她手心的汗浸得微潮,却依旧温润。
终于,她唤来贴身丫鬟:“去赛府递个帖子,请赛公子明日巳时,至城西‘幽竹居’一叙。
要…最里面那间临水的雅室,务必清静,莫让闲杂人打扰。”
丫鬟应声去了。
杜鹃望着窗外天空飘过的云,那份在灵隐寺石阶上生出的孤勇,在寂静中慢慢沉了下来,化作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在灵隐寺的勇敢是真的,想亲手打破幻象也是真的。
可心底深处,那份因他眼中曾有的独一无二欣赏而萌动的喜欢,也是真的。
正因为喜欢过,才更不能容忍这份感情始于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
也正因为喜欢过,才更害怕……
打破真相之后,的那点温暖变成了赤裸裸的厌恶。
她需要一个安静、私密的地方。
保留一点自己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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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府这边,赛子都接到杜府丫鬟亲手递来的烫金请帖时,几乎要喜极而泣。
“幽竹居,明日巳时?杜鹃姑娘终于……终于肯主动约见我了”
他捏着帖子反复看了几遍,心头狂喜。
这是杜鹃第一次主动相约,他心里甜的都快说不出话来。
他喜欢金钱富贵,想重振门楣,但也喜欢美人。
他这般品貌才学,合该配一位能助他腾飞的名门千金。
原本瞄准的是牡丹,谁料命运待他不薄,竟让他遇见了更温柔、更貌美、家底也颇丰的杜鹃。
他是真的喜欢杜鹃。
在他眼中,杜鹃简直象是照着他心底最隐秘的审美点,一笔一画描摹出来的人儿。
容貌是倾国之姿,偏又带着怯生生的娇柔;性情是水做的温柔,善解人意。
家世是恰到好处的富足,能予他支撑却不至压人……
世间怎会有如此契合他心意的女子?定是上天眷顾,赐予他的珍宝。
这简直是上天为他量身定制的完美妻子人选。
想起牡丹的骄横跋扈,他越发觉得杜鹃的温顺怯懦、善解人意是多么难能可贵。
只是她似乎总有些自卑瑟缩,往后他得多加宽慰疼惜才是。
他兴冲冲地回房,打开衣柜,将压箱底的几套最体面华贵的衣袍都翻了出来,对着镜子比划,琢磨着明日该以何种面貌出现,方能既显郑重又不失风流。
“少爷,少爷不好了。” 管家仓惶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他换装的兴致。
“吵什么。”赛子都不耐地拉开门。
门外,竟是几家与他铺子有往来的供货商掌柜,个个面色不善,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
“赛公子,对不住了,我们小本生意,实在拖不起。您铺子里上半年的货款,今日务必得结清一部分!”
“还有去年的尾款!说好中秋结,这都拖到什么时候了!”
“赛公子,今天拿不到钱,我们可没法跟东家交代!”
七嘴八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赛子都脸上。他心头火起,又强自按捺:“各位,今年才过多久,何须如此紧逼?我赛家难道还会赖帐不成?”
“赛公子,不是我们不信您,是这光景……实在难啊!您今天必须给个准话!”
赛子都被逼到墙角,看着这群蝗虫,脑中飞快盘算。
明日之约事关他的终身大事,绝不能让这些琐事眈误。
他一咬牙,换上一副诚恳的表情,压低声音:
“诸位,稍安勿躁!实不相瞒,我赛某近日正有一桩极稳妥的姻缘将成。”
“待好事落定,莫说是这些货款,便是日后更大利市的合作,也少不了诸位!就宽限这几日,如何?”
几位掌柜将信将疑,互相交换眼色。赛家虽败落,但赛子都的相貌在临城是数一数二的,攀上高枝并非不可能。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赛子都拍着胸脯,“届时杜……届时自有分晓!眼下还请诸位通融,家中些许现银细软,权当利息定金,先请收下,馀款不日定当奉上!”
好说歹说,又让管家忍痛取出些现银和几件不算顶值钱但能充门面的首饰玉器分给他们,这才勉强将这群瘟神打发走。
看着瞬间空荡了不少的库房和帐房先生哭丧的脸,赛子都心在滴血。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找他赛子都麻烦。
难道是那个牡丹在背后搞鬼?赛子都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早知道就不招惹她了,她那臭脾气满临城谁不知道。
只能靠杜鹃帮忙周转一下,帮他度过这个难关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对着镜子,更加精心地修饰起自己的面容,将领口袖口理了又理。
镜中人面如冠玉,眼含期盼,正是最能打动深闺女子心肠的模样。
“贤妻扶我青云志,我还贤妻万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