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过雕花窗棂,杜府内宅,杜鹃对镜而坐。
昏黄铜镜映出臃肿身形,绫罗绸缎裹着,却只显笨拙。
脖颈间软肉堆栈,压得她连抬眸都费力。
镜中影象,是她早已习惯却又不敢细看。
她不是没窥见过旁人的眼神,那些躲闪的、嫌弃的、带着轻慢笑意的,像细针似的扎过来,扎得她从不敢去庙会的月老祠,更不敢接媒人递来的红纸。
世人都爱赏心悦目的皮相。
她懂,连她自己瞧见镜中臃肿的影子,都要愣神半晌,更遑论别人。
那颗藏在厚重肉身里的玲胧心,那颗会为檐下燕子筑巢欢喜、会为巷口老媪落泪的真心,早被这副皮囊牢牢锁死,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
直到赛子都摇着扇子象一阵风一样闯入她的世界。
他就那样调笑着,把油纸包着的糖糕递过来。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递来油纸包的糖糕,指尖擦过她手背,没有半分瑟缩。
他说:“我娘说,漂亮的姑娘要多笑一笑。”
他说:“心善的人吃甜糕,日子会甜起来的。”
赛子都是除了爹之外,唯一一个见了她这副模样,眼里没有半分嫌弃的人。
他会听她讲话本里的才子佳人,会陪她蹲在河边看游鱼,会在旁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时,梗着脖子吼回去:“杜鹃小姐好得很!”
风卷着槐树叶擦过窗沿,杜鹃咬着糖糕,甜意漫过舌尖时,忽然有温热的湿意砸在手背上。
原来被人剥开皮囊看见真心的滋味,是这样的,又酸又甜,像揣了颗暖融融的小太阳。
让她连入睡时,嘴角都噙着一丝恍惚的笑意。
然而,就在她沉入梦乡的刹那,一缕仙力,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眉心。
“他真的…不介意吗?”
“万一…他看见的,根本不是我呢?”
“若只是一场梦,一盆冷水…就能戳破吧。”
梦境骤然扭曲。
她看见自己与赛子都大婚,红盖头掀开,他眼中柔情蜜意瞬间化为惊恐恶心,指着他尖叫“丑八怪”,夺门而逃。
又看见一位摇着破扇的疯和尚,对赛子都念叨着“此乃天定良缘,莫要被皮相所迷”,而赛子都眼神空洞,如提线木偶 。
杜鹃猛地惊醒,冷汗涔涔,浸透单衣。
窗外月色惨白,泼洒一地清辉,屋内寂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还未从噩梦的馀悸中喘过气,她眼角的馀光瞥见——那清冷的月光,似乎并非均匀铺洒。
有一缕格外凝实的光柱,通过窗棂,不偏不倚,笼罩在梳妆台前。
光柱中,悄然立着一个身影。
白发如雪,红衣似火,样貌看似年轻,周身却笼罩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浑厚而苍茫的气韵。
慈祥,和蔼,却又带着遥不可及的仙风道骨。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在那里凝视了千年。
杜鹃惊得忘了呼吸,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她用力眨了眨眼,声音干涩:“请问你是…谁?”
那身影开口,声音非男非女,空灵而温和,直接响彻在她心间:“我乃执掌世间姻缘之仙,你可唤我……月老。”
月老。
杜鹃瞳孔骤缩。
“孩子,你是否正为近日遭遇困惑不已,为何情意骤起,要知眼见未必为实。” 月老的身影在月光中微微浮动,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泯。
“你所感知的混乱,你所经历的虚幻与真实,其根源与答案,并不在此处,亦不在那赛子都身上。”
“去灵隐寺,寻那道济和尚吧。”
月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血肉,直视她茫然无措的灵魂,“你想知晓的一切真相,你想厘清的一切缘由,他那里,才有解答。”
话音落下,不待杜鹃反应,那白发红衣的身影便如水中倒影被石子惊散,倏然化作点点细碎的莹红光芒,融入了满室月华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 杜鹃徒劳地伸出手,只抓到了一把冰凉的空气。
她浑身剧烈一颤,再次彻底清醒过来。背心一片湿冷,心跳如奔马。
是梦吗?一个接连一个,无比清淅又荒诞离奇的梦?
她喘息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榻,蓦地定住。
枕边,靠近方才月老身影站立的方向,安静地躺着一小截东西。
那不是幻觉。
那是一段色泽纯正、宛若浸饱了霞光的——
红绳。
不长,恰恰足够缠绕手腕一周。
杜鹃颤斗着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红绳入手温润,似有暖意。
月光依旧惨白,夜色依旧沉寂。
她捏紧了那截红绳,望向窗外灵隐寺所在的方向,眼中混合着恐惧、求知欲的复杂光芒,缓缓燃起。
梦里的一切是否真的会发生。
一切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想要知道真相。
月老指了路。
那么,灵隐寺,道济和尚。
她必须去。
第二日,天光未亮,杜鹃便已起身。
她换了一身衣裳,将那截温润的红绳紧紧攥在手心,象是握住唯一的凭依与勇气,悄悄从后门出了杜府,直奔城外的灵隐寺。
寺门初开,晨钟犹在群山间回荡。她低着头,避开早起的香客与洒扫僧人,径自往后院禅房去。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该去那里寻。
刚转过放生池,便见一个邋塌身影斜倚在廊柱下,破扇半遮着脸,似在打盹,却又仿佛早就在等她。
正是道济。
杜鹃脚步一顿,心口猛地收紧。
道济挪开扇子,睡眼惺忪地瞥她一眼,随即“咦”了一声,象是察觉什么,掐指随意一算,脸上便露出恍然又带点无奈的笑意。
“原来是月老那家伙气不过,给贫僧这儿添乱子来了。”
他摇头嘀咕,声音不大,却清淅传入杜鹃耳中。
他拍拍身边石阶:“女施主,既来了,坐吧。喝口水,慢慢说。”
说着,竟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粗陶碗,从腰间葫芦里倒了碗清水递过来。
杜鹃迟疑一瞬,接过,没喝,只捧在手里,冰凉触感让她稍微镇定。
道济盘腿坐下,摇着破扇,开始讲述。
从钟馗如何为她在天界求姻缘,到他如何顺应天意偶遇赛子都,给赛子都看了杜鹃貌美的美人图的二人相识,相知,又如何随手施了那“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幻术,让赛子都得以越过皮囊,看见她美好的内在……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成全佳话”的自得,仿佛在说一桩有趣的善缘。
杜鹃安静听着,捧着陶碗的手指却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
原来……是这样。
没有什么惊鸿一瞥的命中注定,没有什么超越世俗的真情一眼。
一切的开端,是祖先的关系,是强行的安排。
就连赛子都眼中那令她悸动不已的、毫无芥蒂的温柔注视,也不过是和尚随手点化的幻影。
她所以为的被看见,自始至终,
都是一场巨大的、她一人沉溺其中的骗局。
道济说着说着,终于察觉她脸色不对。
迅速褪去血色的苍白。
杜鹃缓缓放下那碗一直未沾唇的清水,站起身,对着道济,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
道济挑眉:“女施主这是?”
杜鹃抬眸:“圣僧大人,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你说。”
“能否……将赛公子身上的那层滤镜,彻底去掉?”她声音很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让他看见真实的我,无论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