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屏蔽,只有廊下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府衙后宅这处僻静院落的一角。
院落深处,陆邦深陷于光怪陆离、冰冷彻骨的噩梦中。
梦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简陋却曾经给予他唯一温暖的邵芳小屋前,但场景扭曲诡异。
小屋的门楣上,悬挂着贞节牌坊的残骸,焦黑狰狞,如同噬人的巨口。
牌坊下,围着一圈密密麻麻、面目模糊却又透着熟悉恶意的人影。
他们穿着记忆深处那些贪婪亲戚的衣裳,指着他,声音嘈杂尖锐,如同无数毒蜂嗡鸣:
“不贞不洁!败坏门风!”
“既是失贞,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速速自尽!以全名节,洗刷污秽!”
“我陆家世代清誉,岂容你这等残花败柳沾污!滚出去!自我了断!”
他想辩驳,想怒吼,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看到那些人影越来越近,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的皮肤。
“我……我不是……” 他在梦中无声地挣扎,胸腔被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填满。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面目最为清淅、正是当年带头抢夺陆家家产、在他中状元后又第一个腆着脸粘贴来的远房堂叔,挤到最前面,脸上挂着虚伪的痛心与极致的鄙夷,声音格外响亮刺耳:
“陆邦!你行止失当,引来如此非议,累及门楣!
你若还有半点廉耻,就当效仿古之烈女,自行了断,保全我陆家最后一丝颜面!
否则,我等身为族老,今日便要代行家法,将你这不肖子孙逐出宗祠,永生永世不得归宗!”
“啊——!!”
梦中的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却是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
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挡那些手指。
而是快如闪电般抓住了那个堂叔伸得最近、指指点点的手指,
用力一掰。
“咔嚓!”
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梦中异常清淅!
堂叔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眼中红光大盛,另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堂叔的喉咙,
将他那张因剧痛和惊恐而扭曲的脸拉到自己面前,声音嘶哑狰狞,如同地狱恶鬼:
“我凭什么死?!啊?!!”
“我凭什么要为了你们那套肮脏的规矩去死?!”
“我可是男人!
我可是状元!
陆家的荣耀是我挣回来的!
你们这些吸血的蠹虫,有什么资格要我死?!
要死也是你们去死!全都去死!!”
他用力掐着,看着堂叔的脸从通红转为青紫,舌头吐出,眼中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一种混合着复仇快意和毁灭一切的黑暗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宣泄与暴戾中—
“咚!”
小腹处传来一阵清淅无比的、带着力道的踢动感!
“呃!”
陆邦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如同擂鼓,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他大口喘着气,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小腹,眼神惊疑不定地扫视着黑暗的卧房。
月光不知何时透出了一点,惨白地照在床前地面。
没有牌坊,没有指指点点的族人,没有被他掐住喉咙的堂叔……只有一片死寂,和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是梦……只是一个无比真实、令人窒息的噩梦。
可是……
他缓缓低下头。
不是错觉。
……孽种。
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带着生理性的排斥和灵魂深处的颤栗。
他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冰冷。
去死啊,恶心的东西。
——
落日的馀晖如同一张厚重的毡布,紧紧裹住钱塘县外的群山。
蜿蜒的山路上,一列长长的车队正艰难行进,车辕沉重,正是朝廷拨付的赈灾粮与部分修缮银两。
押运的官兵虽竭力保持警剔,但连日赶路的疲惫和对已近钱塘、理应安全的松懈,让他们的戒备出现了缝隙。
而黑龙寨,早已张开了贪婪的巨口。
内应陆邦,他利用“协理赈灾事宜”的便利,以及梁豹通过眼线传递的精确情报。
将一份精心修改过的“接应安排”与“临时调整路线”,通过县令的渠道,传递给了负责接应的县衙人员和部分押运军官。
快要完成的懈迨、疲惫、以及来自官方的误导,使得粮队在经过一处缺省的、利于伏击的狭窄谷地时,警戒降到了最低。
黑龙寨的匪众如同扑出的饿狼,行动迅捷而老练。
他们并非强攻,而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内应提供的漏洞,迅速分割了押运队伍,制住了关键位置的官兵。
更多的匪徒则如同蚂蚁搬家,将一袋袋粮食、一箱箱银两从官车上卸下,装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裹了厚布的骡马车辙,悄无声息地运往山寨的秘密仓库。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部分被制住或收买的官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数试图反抗的也很快被镇压。
方程觉得自己遇到了力气吓人的神经病,居然把自己扔到猪圈里,让他跟猪同住同食,这几天装乖,趁着那户人家没注意。
从猪圈里面逃跑了。
一上山就看到了那群山贼他兴奋的往前跑。
“哟,还有猪自动送上门,今天叫老张再添一道烤乳猪。”
太阳快要下山了。
馀晖,照亮匪徒们兴奋而狰狞的脸。
以及陆邦那双在远处山岗上、通过单筒千里镜冷冷注视着的。
他的眼底深处那压抑到极致、反而显出诡异美感的癫狂火焰。
山风偶尔划过他的脸颊,勾勒出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轮廓,仿佛一尊用寒冰与怨恨雕琢而成的玉像。
快了……
他心中无声低语。
很快……
劫掠接近尾声时,几名匪徒,在搬运最后几车“粮食”时。
一些细微的粉尘,顺着袋口缝隙,
星星点点地飘落在车队经过的山路、岔道、靠近山寨入口的隐蔽小径上。
这些磷粉在白天毫不起眼,与尘土无异。
夜色渐深,喧嚣散去。
黑龙寨内,灯火通明,弥漫着浓郁的酒肉香气和匪徒们肆无忌惮的狂笑。
大盆的肉,大碗的酒,庆祝着这次完美的劫掠。
梁豹被众人簇拥,满脸红光,志得意满。
连一些本该在外围警戒的喽罗,也忍不住溜回聚义厅附近,想分一杯羹。
唯一被派到较远处隘口盯梢的小头目,听着寨内传来的划拳行令声,闻着随风飘来的酒肉香,心里极度不平衡,骂骂咧咧:
“他娘的,凭什么老子在这喝西北风!”
终究耐不住,也偷偷摸回靠近寨门的地方,找相熟的兄弟讨了几碗酒。
喝得晕晕乎乎,将盯梢的职责抛到了九霄云外。
而山下,距离黑龙寨数里外的一处隐蔽山坳里,却是一片肃杀。
陆邦并未回府衙。
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罩着宽大的斗篷。
他面前,是几十名精悍的兵卒,并非钱塘县衙的衙役,而是他以“状元协理、察觉匪患异常、需秘密调兵剿匪以防万一”为由,从临近卫所紧急借调来的、与本地利益牵扯较少的一小队辅兵,领队的是一名急于立功的年轻校尉。
在漆黑的夜里那些小径上,此刻正隐隐约约,,散发出极其微弱、却足以让靠近者辨认的莹莹绿光。
“诸位请看,” 陆邦的声音沙哑却清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此乃磷粉。
白日无形,夜间显光。
光迹所指,便是匪巢门户与各处信道
此寨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强攻伤亡必巨。”
他指向地图上几个被特意标红、沿着磷光痕迹最终汇聚的局域:
“据本官探查,其寨墙多为木石结构,匪徒劫掠所得粮草银钱亦多囤于木质仓房。其内部此刻正饮酒作乐,防备最为松懈。”
他转过身,面对那些摒息聆听的兵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厉笑意:
“故,今夜剿匪,不用强攻,只用火攻!
此地易守难攻,强攻伤亡必重。
唯有火攻,可一举焚其巢穴,毁其粮械,最大程度减少我方伤亡。”
他一挥手,几名亲随抬上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这些布袋中,并非沙土,而是浸满了桐油的木屑木渣!”
而他们搬运的粮食大部分都是这种。
那些被换走的真货,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被另一批人动了手脚。”
通过白雪寻求济公的帮助,赵斌、白雪、陈亮等人,利用道术符录结合幻术,在真货车队上施加了高明的障眼法。
山贼们抢回去、此刻正堆放在山寨库房和空地上、被他们视为巨大胜利的“粮袋”和“银箱”,其内在早已被悄然替换。
布袋里,装得满满的不是白米,而是用特殊手法浸泡了大量桐油、晒干后极易引燃且燃烧持久的木渣和干燥植物碎屑。银箱中,则是沉重的石块。
陆邦的声音提高。
“行动要快!沿着磷光痕迹潜行至匪寨外墙下、仓房区、及各处木质结构密集处,将布袋堆积,泼洒桐油!
另一路,挑选手脚最利索、擅长攀援的弟兄,携带小罐桐油,从磷光标记的几处险僻小路摸上去,在寨内高处、了望塔、及匪徒聚居的屋顶泼油!”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名年轻校尉脸上:
“李校尉,成败在此一举!待各处桐油布置完毕,以火箭为号,同时引燃!
届时风助火势,火借油威,匪巢必成一片火海!我等只需守住几条要道,剿灭逃出之匪即可!”
计划听起来大胆而冒险,但细节清淅,目标明确,尤其是那夜间显光的追踪之物和对方正在庆功酗酒的情报,让李校尉和众兵卒信心大增。
剿灭为祸一方的山贼,夺回赈灾粮饷,这是大功一件!
“谨遵大人吩咐!” 李校尉抱拳领命,眼中燃起战意。
很快,训练有素的兵卒们分成数组,如同夜色中的鬼魅,背负着浸满桐油的布袋或小罐,悄无声息地沿着山路上那些莹莹发光的磷粉痕迹,向黑龙寨潜行而去。磷光如同地狱引路的鬼火,精确地指引着方向。
寨内,狂欢正酣。
酒意上头的匪徒们东倒西歪,猜拳行令声、吹牛喧哗声震天响。
了望塔上空无一人,寨墙上的巡逻哨也早就溜号喝酒去了。
连原本该最警剔的梁豹,也在酒精和胜利的陶醉下,放松了心神。
而寨外,死亡的气息正在桐油刺鼻的味道中弥漫开来。
灵巧如猿的兵卒顺着磷光标记的险径攀上岩壁,将罐中桐油小心泼洒在茅草屋顶、木制走廊、堆积的柴薪上……
陆邦站在远处的高点,夜风吹动他的斗篷和发丝。
他看着下方的山寨,苍白妖异的脸上,那抹癫狂的笑意不断扩大,眼底的红光几乎要透出眼框。
快了。
很快。
所有
有将他拖入这无尽噩梦的……
都将在这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