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医馆内,洪承宗躺在榻上,额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渗出暗红。
他面色惨白如纸,双眉紧锁,陷入昏迷,嘴唇却不断翕动,发出破碎的呓语。
“对……不起……清河……原谅我……”
“我……不知……不能娶……”
“……不……”
声音含糊,却字字浸满痛苦与愧疚。
守在床边的洪府管家和书童红着眼圈,束手无策。
突然,洪承宗的身体剧烈地颤斗了一下!
那些散乱的、属于另一个“洪承宗”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时空的屏障,疯狂涌入他的意识。
他看到自己身着红袍,揭开陌生新娘的盖头,他看到自己不满父母安排、因对李青荷的愧悔无处发泄,将满腔戾气化作巴掌和恶语,挥向那个成为他妻子的女子;他看到自己高中之后,如何冷漠地将一纸休书丢在跪地哀求的妻子面前
那不仅仅是记忆,那是另一种人生轨迹里,他自己的罪孽。
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少爷!少爷您醒了?!” 书童惊喜万分,扑到床边。
洪承宗却对眼前的呼唤置若罔闻。
“清……河……” 他嘶哑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悔意和一种劫后馀生般的庆幸。还好……还好这一切还没发生!李青荷还没有代替商芸嫁给他。
这个认知带来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躯壳的冲动——他必须立刻见到李青荷。
必须亲口告诉她,他绝不会让那些可怕的“记忆”成真
他……他只要她平安!
这股冲动支撑着他,竟猛地用手臂撑起虚弱的身体,试图下床!
“少爷不可,您伤太重 。” 管家和书童慌忙阻拦。
洪承宗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挥开他们的手,挣扎着双脚落地。
然而,重伤失血后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刚迈出一步,便双腿一软,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扑倒。
“砰!”
他狼狈地摔倒在地,撞翻了旁边的矮凳和水盆,清水泼了一地。额头的伤口受到撞击,剧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少爷!” 下人们惊叫着上前搀扶。
洪承宗伏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疼痛和虚弱而颤斗。
但他眼中的急切并未消退,反而因为身体的无力而更加焦灼。
他想见李青荷的渴望是如此强烈,可这具身体却连站都站不稳。
他暂时哪儿也去不了。
这个认知象一盆冷水,浇在他灼热的冲动上,却也让那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醒的间隙。
他任由下人将他搀回床上,目光死死盯着帐顶。
那些纷乱的记忆开始沉淀、梳理。他想起了父亲强行定下的商家婚事,想起了自己逃避般进京,想起了破庙中那个袭击他的、穷途末路的书生……
所有线索,连同那涌入的“记忆”,开始在他脑中交织、印证。
好象一切都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了。
——
京城的秋日,刑部正堂肃杀森然。文正一案,今日判决。
惊堂木响,周侍郎声如寒铁:
“案犯文正,身为黉门秀才,本应恪守圣贤之道,却因盘缠遗失,生计无着,竟于山神庙中见财起意,行白昼抢夺之举!
被事主发觉后,更因惊恐失措,以石重击事主洪承宗头颅,几致毙命,实属殴伤事主,情节凶残!按《律例》,本应严惩不贷!”
然而,周侍郎话锋一转:
“然,经本官详查,并虑及以下情理:其一,事主洪承宗洪公子,天佑仁厚,已伤势大愈,亲呈手书,言及案发仓促,知其非必杀之心,愿体上天好生之德,乞贷其死。
其二,案犯之恶,究系穷途末路、临时起意,抢夺之时并未持械,伤人之后惊慌逃窜,与蓄谋劫杀有别。”
最终判决,掷地有声:
“革去文正一切功名,永不许再入科场!依律判处流刑,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 即刻押送,不得延误!”
京郊官道,尘土飞扬。
发配宁古塔的囚犯队伍,与押解济公进京的官差,在岔路口迎面相遇。
天地间仿佛骤然一静,只剩北风卷着枯叶呜咽。
文正拖着沉重的枷锁镣铐走在队中,形容枯槁如鬼。
然而,就在与济公那辆简陋囚车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死寂的眼窝里,倏地燃起两点幽冥鬼火。
他看清了。
囚车里,那破僧烂衫的身影,正闭目捻珠,嘴唇微动,仿佛超然物外。
一股混杂着毕生怨恨、绝望与疯狂的蛮力,毫无征兆地从文正干瘪的身躯里爆发!
他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撞开身旁猝不及防的解差,拖着哗啦作响的铁链,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直扑济公的囚车!
“圣僧——!!!”
这嘶吼已非人声。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的电光石火间,文正已凭借枷锁的坚硬边缘,猛地卡进了囚车木栏缝隙,整个上半身探入车内。
他脖颈上青筋暴起,用枷锁下缘的铁链死死绞住了济公的脖子,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两股囚徒的恶臭、血腥与绝望气息瞬间交融。
文正凑在济公耳边,声音是从咬碎的牙缝里,混合着血沫一字字挤出,温热腥臭的气息喷在济公脸上:
“你看见了吗……圣僧?你说我必能高中……你看我现在,功名何在?!前程何在?!”
道济被勒得呼吸困难,却依旧闭目,手中念珠未停,只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文正的理智在这咫尺相对间彻底崩断。济公的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他疯狂。
他竟猛地张开嘴,露出森白带血的牙齿,如同最原始的野兽,朝着近在咫尺的济公的脖颈,狠狠咬下!
“噗嗤——”
皮肉撕裂的闷响。
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道济破烂的僧衣,也溅了文正满脸满口。
他竟真的从道济颈侧,硬生生撕咬下了一小块皮肉。
鲜血淋漓,挂在嘴角,形如食人恶鬼。
继而疯狂撕咬,鲜血淋漓。
道济浑身剧震,一直闭目的双眼终于猛然睁开。
他喉头咯咯作响,喉管已露出。却依旧竭力念出:
“阿……弥陀……佛……”
“我咒你!!!” 文正满口鲜血,嘶声咆哮,眼中黑泥翻涌,仿佛要将灵魂都化作诅咒喷出,“咒你因果错乱!咒你佛法尽毁!咒你永世不得超脱——!!!我在地狱等着你!!!”
然后一口咬掉了济公的嘴唇,吐在地上。
场面彻底失控。
“大胆凶徒!快!拉开他!打死他!” 两边官差这才骇然惊醒,怒喝着蜂拥而上。棍棒、刀鞘如雨点般落在文正背上、头上。
文正却仿佛不知疼痛,用尽最后的生命,将济公箍得更紧,仿佛要带着他一同坠入无间。
“砰!砰!砰!”
沉重的闷响。
在乱棍之下,文正颅骨碎裂的声音清淅可闻。
随即,那身躯缓缓软倒,从囚车边滑落,重重摔在尘土里,激起一片灰烟。鲜血自他身下汩汩流出,与尘土混成一片黑红的泥泞。
官道上死寂一片。
只有北风呼啸,卷过血腥。
济公颓然倒在囚车角落,颈侧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染红半身。他手中念珠早已断落,散在血泊中。
许久,他缓缓抬起未染血的那只手,颤斗着,试图合十。
露出的牙床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佛号,只有一股黑红的血,淌下,滴落在破碎的僧衣上。
他渡了一生众生。
今日,众生之一,以最血腥的方式,“渡”了他。
一口咬在他的因果上,咬在他的佛心上。
原来,地狱不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