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点的衙役小王也跟着抱怨:
“谁说不是呢张头儿!您看啊,开春没多久,先是李怀春李大夫那档子事儿。多好的人呐,医术高明,乐善好施,突然被扣上个罪名锁拿进京了。
街坊邻居议论纷纷,都说怕是冤枉,可咱们能有什么法子?
上头下来的公文,让协查就协查,让封店就封店。
李大夫家那闺女,听说后来也……唉,可怜见的。”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些微不忍。
老张接口,眉头皱得更紧:“那事儿还没凉透呢,得,洪员外家的公子又出事了。
洪承宗,多体面知礼的一个读书种子,眼看着要进京考功名的,半道上让人给砸了个半死,还是我们镇的自家秀才攻打的。
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听说能不能醒过来都两说。
洪家那是咱们县里有头有脸的大户,就这么一根独苗,现在闹得人仰马翻,天天往衙门催问进展。
县令老爷被催得嘴角起燎泡,见天儿地拍桌子,火气全撒在咱们这些跑腿的头上!”
小王苦着脸:“可不是嘛!光是查这案子,咱们兄弟几个跑了多少冤枉路,腿都快跑细了。好不容易靠着凶手自己蠢,落下了路引,才算逮着人。
可人是抓了,洪公子那边……唉,这伤是落下病根了。
就算醒了,科举也眈误了。”
老张用马鞭杆子敲了敲囚车的木栏,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朝里面闭目养神的济公努了努嘴。
“这还没完,瞧瞧,又摊上这么一位。
好好的和尚不当,非要扮什么媒婆,闯到人家深宅内院去,差点拐带了人家小姐。
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它犯忌讳啊。
涉及到闺阁清誉,又牵扯到出家人,县令老爷脑袋都大了三圈。
按律吧,得重办以儆效尤,可又怕处理重了,惹来灵隐寺那边不满,再说这和尚还有点名……最后没办法,干脆往上头一推,送到京城刑部去审!眼不见为净,烫手山芋扔出去拉倒!”
小王回头望了望家乡的方向,一脸疲惫:“这下好了,李大夫的案子刑部在审,洪公子的案子咱们得配合取证,那罪犯也送往了刑部,现在还得千里迢迢押送这疯和尚去京城……
张头儿,您说咱们县令老爷今年这考绩,还能看吗?怕不是要垫底了吧?到时候老爷心情不好,咱们这些底下人,又得跟着吃挂落。”
老张长叹一声:“垫底?能不全州通报就不错了!这三桩案子,哪一桩拎出来都够喝一壶的。
流年不利,真是流年不利啊!就盼着这趟差事顺顺当当,把这疯和尚平安送到刑部,咱们赶紧回来,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家里婆娘还念叨着让我多歇歇呢,歇个屁!”
衙役的抱怨絮语如背景杂音,济公却充耳不闻,盘膝而坐,双目微阖,左手藏在袖中,指节急速掐动。
指尖传来的卦象,却让那总是嬉笑怒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咦?” 济公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停顿,他重新凝神,再算。
不对。
还是不对。
洪承宗的命理气数,他此前明明窥见过一角——文昌星动,官印隐隐,合该是一路顺畅抵达京城,虽心绪不宁,却能化压力为动力,最终科场得意。
虽非完美佳偶,但洪承宗前程不错,李家女嫁过去,至少将来能得诰命,物质无忧。
至于其间情感煎熬,看个人的命数了。
可现在……他“看”到的,是洪承宗命星晦暗,血光萦绕,气若游丝,前程官运之线几乎断裂。
重伤昏迷,科举自然是错过了,更可怕的是,那伤势似乎伤及根本。
“这……这不应该啊……”
济公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他猛地想到文正。
指诀再变,推算文正命数。
这一算,更是让他心头剧震!
牢狱之灾!血光牵连!官非缠身,前程尽毁!
而且,这劫难分明与洪承宗的血光之灾紧密相连,因果线缠绕得死紧!
“文正伤了洪承宗?他二人……怎会提前相遇?还闹到如此地步?!”
他们难道不是应该惺惺相惜?
双双高中后回家,双双休妻,得知真相后再悔恨追妻,最后抱得美人归吗?
济公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浑浊或戏谑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真实的错愕与困惑。
他设置的剧本里,这两个人或许会因商芸李青荷而产生间接纠葛,但那是在错嫁之后 。
绝不是现在
绝不是以这种抢劫伤人的方式,在破庙里仓促相遇,一个险些丧命,一个锒铛入狱
乱了。
全乱了。
他精心的布局,变成了一团乱麻。
“和尚我……算错了?”
但他立刻又摇头:“不,或许……是劫难,亦是机缘?” 。
——
京城刑部大牢。
李怀春的牢门被“哐当”一声打开。
“李大夫,您……可以出去了。您的案子,刑部周大人已经复核,真相大白,您是冤枉的。”
李怀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颤巍巍地被搀扶起来,多日的囚禁让他身形佝偻,但那双医者的眼睛在听到“冤枉”二字时,骤然迸发出光彩。
“真、真的?” 他声音嘶哑,紧紧抓住狱卒的手臂。
“千真万确,是您女儿的朋友商家人,还有一位姓赵的少侠和一位姓白的姑娘,他们找到了关键证据,查清了薛员外真正的死因,还了您清白。”
李怀春老泪纵横,口中喃喃:“青荷……我的青荷还好吗?还有商家、赵少侠、白姑娘……大恩大德,老朽何以为报……”
他跟跄着走出牢房,正看到赵斌、白雪等侯的身影。
商家人帮忙完后就先回了。
“李大夫!” 赵斌和白雪连忙上前搀扶。
“多谢……多谢诸位!” 李怀春哽咽难言。
白雪清亮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插进来:“李伯伯别客气啦!真相大白就好!不过我们可能得在京城多停留一下了……”
赵斌的声音紧接着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困惑与担忧:“是啊,我师傅……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也要被押到京城刑部受审。我们得等他。”
“圣僧师傅?” 李怀春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道济圣僧?他……他怎么也会……会不会也是被人冤枉了?”
医者仁心,他本能地往最善良的方向揣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不自觉地提高,在寂静的牢狱甬道中隐隐回荡。
甬道里的另一间牢房里,文正蜷缩在角落。
他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指尖地抠挖着地面坚硬的土石,指甲外翻,血迹斑斑。
“刑部受审圣僧。”
他象被施了定身咒,只有耳朵不受控制地竖起来,捕捉着每一个字。
他咧开了干裂出血的嘴唇,嘴角以一个极其怪诞、骇人的弧度,向后狠狠勾起,几乎要咧到耳根。
“呵……呵呵……”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在他喉咙里滚动。他听清了,听清了每一个字。
济公!也要被押来京城受审了!也要象他一样,戴上镣铐,关进这暗无天日的牢笼!
好啊……真好!
济公也要来了?哈哈哈哈哈……报应!这就是报应!
他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种狂喜而微微颤斗起来,铁镣发出轻微的“喀啦”声。
“呃……嗬……”
他又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响,勾起的嘴角颤斗着,最终凝固成一个无比怨毒、无比期待的神情。
隔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铁门重新关闭,牢房重归死寂。
但文正却不再蜷缩。
他缓缓地、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拖着沉重的镣铐,挪到了囚室栅栏边,将脸贴在冰冷粗粝的铁栏上。
目光穿过走廊,投向更深处黑暗的甬道
——那是押解新犯人来此的必经之路。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