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的正午,没有风。
毒辣的日头把红土烤得龟裂,热浪扭曲了视线。
矿场死寂,只有远处几只秃鹫在盘旋,等着下面的活人变成死肉。
高台上。
宋应星打了个手势。
三口沉重的樟木大箱被特战队员撬开了铜扣。
“倒。”
遮阳伞下,朱至澍摇晃着手中的酸梅汤,冰块撞击杯壁,叮当脆响。
特战队员合力掀翻箱底。
“哗啦——!”
像是打翻了银河。
成千上万颗玻璃球倾泻而下,在铺着红绒布的台面上弹跳、滚动。
阳光刺入玻璃球内部,折射出在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令人眩晕的七彩光晕。
那不是玻璃。
在蛮兵眼中,那是龙死后留下的眼珠,是能换来一座山头、十头牛、三个女人的绝世珍宝。
紧接着是第二箱。
雪白的砂糖像瀑布一样滑落,瞬间堆成一座微型雪山。
甜腻的香气炸开,甚至盖过了矿场上数千人身上那股发馊的汗味。
第三箱。
几百面圆镜被粗暴地倒在乱石上。
无数道反射的光柱瞬间刺破烟尘,照在台下那一张张肮脏、呆滞、满是刺青的脸上。
死一般的静。
连树梢上的蝉都忘了叫唤。
三千双眼睛死死钉在那堆“垃圾”上,眼球充血,喉结疯狂上下滚动。
沙马土司浑身僵硬。
他手里那根象征权力的镶金藤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懂了。
这不是赏赐。
这是核弹。
这些东西一旦散出去,他几十年靠恐怖和迷信建立起来的统治,会在瞬间瓦解。
“别看!闭眼!”
沙马突然发疯似的冲向人群,捡起藤杖疯狂抽打身边的族人。
“这是汉人的妖术!那是魔鬼的眼珠子!”
“看了会瞎!碰了会烂手!山神会降罪的!都给老子退后!”
他嘶吼着,想用暴力维持最后的尊严。
没人动。
也没人退。
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族人,此刻像是一群被抽了魂的丧尸,目光直勾勾地越过他,死盯着高台。
沙马急了,转身就要冲上高台去踢翻那些箱子。
“砰!”
一声闷响。
特战队员面无表情,枪托重重砸在沙马的胸口。
沙马整个人横飞出去,重重摔在乱石堆里,在那堆镜子前砸出一片蛛网般的裂纹。
镜子里,映出他满脸鲜血、狼狈不堪的模样。
往日若有人敢动土司,这三千蛮兵早就拔刀拼命了。
但此刻。
只有几只苍蝇落在他脸上。
没人看他一眼。
旧的神被打倒了,新的神正在台上喝酸梅汤。
朱至澍放下玻璃杯。
他拿起铁皮喇叭,声音经过电流放大,带着一股失真的冷漠。
“沙马说这是妖术。”
朱至澍随手抓起一把玻璃珠,对着阳光洒下。
彩虹般的光斑在他脸上跳跃。
“在孤这里,这叫工分。”
珠子滚落盘中,清脆悦耳,每一声都像是敲在蛮兵的心尖上。
“从现在起。”
“这里没有土司,没有奴隶,没有头人。”
朱至澍指了指身后那巨大的、狰狞的矿坑。
“只有产量。”
“一筐矿石,换一颗龙眼珠。”
“五筐,换一勺白糖。”
“十筐,换一面镜子。”
“只要你能挖,这座金山银山,搬空为止。”
话音落地。
依然是死寂。
这规则简单粗暴到冲击了他们的认知底线。
不需要血统?不需要跪拜?只要石头?
人群边缘。
那个刚才尝过白糖滋味的少年奴隶动了。
他赤着脚,脚底板烂了一块,流着黄水。
他死死盯着那堆白糖。
家里那个快死的阿妈,这辈子没吃过一口甜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
“贱种!找死!”
一个强壮的头目习惯性地一脚踹过来,想要把这个敢抢先的奴隶踢飞。
往日里,这少年只会抱着头缩成一团。
但今天。
少年猛地回头。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欲望点燃的、毁灭一切的凶光。
“吼!!”
少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退反进,一头撞在头目的裤裆上。
头目惨叫倒地。
少年看都没看他一眼,连滚带爬地扑向那堆生锈的铁镐。
“我要糖!!”
这一声嘶吼,崩断了名为“秩序”的最后一根弦。
轰——!
堤坝溃决。
“抢啊!!”
“龙眼珠是我的!!”
“滚开!别挡着老子挖矿!!”
三千人疯了。
人潮如海啸般卷向工具堆。
什么亲情,什么族规,此刻全是狗屁。
有人为了争夺一个破竹筐,把亲兄弟打得头破血流;
有人为了抢一把镐头,不惜咬掉别人的耳朵。
那个刚才还在发号施令的头目,还没爬起来,就被无数只大脚踩了过去。
,!
他在惨叫,在咒骂。
但他的声音瞬间被镐头撞击岩石的轰鸣声淹没。
沙马土司瘫坐在地上,满脸呆滞。
他看着那些像发情的公牛一样冲进矿坑的族人。
有人扛着两百斤的矿石飞奔,有人用手扒土指甲翻开都在笑。
完了。
全完了。
几箱子破烂,就把他的部落生吞活剥了。
高台上。
朱至澍重新端起酸梅汤,惬意地吸了一口。
“宋先生。”
宋应星手里捏着记录本,指节发白,笔尖在纸上颤抖。
“臣在。”
“这批玻璃弹珠,玻璃厂清库底的废料,成本核算过吗?”
“回回殿下。”
宋应星咽了口唾沫,“若是算上运费大概五文钱一百颗。”
五文钱。
在成都,不够买一碗素面。
在这里,能换一百筐钒钛磁铁矿。
五万斤顶级铁矿石。
这不是暴利。
这是对智商和文明的凌迟。
“殿下”
李定国站在一旁,手按在刀柄上,却迟迟不敢松开。
他看着那个为了多挖一筐矿,把自家叔叔推下土坡的年轻蛮兵,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他在辽东杀过人,见过尸山血海。
但他没见过这种场面。
仅仅是一堆工业废料,就把人变成了鬼,又把鬼变成了不知疲倦的牲口。
“是不是觉得孤太残忍?”
朱至澍掏出烟盒,李定国连忙划燃火柴。
火苗在风中跳动。
映照出朱至澍那张年轻、英俊,却深不见底的脸。
“定国,学着点。”
朱至澍吐出一口烟圈,指着下方那个人间炼狱般的疯狂矿场。
“这就是资本。”
“它不讲情面,不认祖宗。”
“鞭子抽打出来的奴隶,会造反,会偷懒。”
“但只要你在驴的前面吊一根萝卜。”
朱至澍弹了弹烟灰,那点灰烬飘落,像是某种嘲弄。
“这头驴就会自己把自己感动,然后心甘情愿地累死在磨盘上。”
李定国深吸一口气,低头抱拳:“末将受教。”
他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像野狗一样蜷缩着的沙马土司。
那个旧日的王,已经被扫进了垃圾堆。
“传令。”
朱至澍的声音穿透烟雾,带着金属的质感。
“所有矿石,不停工,不限量。”
“今晚,我要看到第一炉铁水流出来。”
他转身,目光投向北方那连绵的群山。
“孤要用这西南的铁,铸一把斩断旧时代的剑。”
入夜。
金沙江畔,高炉耸立如塔。
鼓风机的轰鸣声响彻峡谷,赤红的铁水奔涌而出,映红了半边天。
角落里。
那个白天抢到第一颗玻璃珠的少年奴隶,正躲在岩石缝隙里。
他满手是血,小心翼翼地把那颗带着气泡的劣质玻璃球,塞进奄奄一息的阿妈手里。
“阿妈,看,龙眼。”
少年哭着笑,脸上全是煤灰和泪痕。
“咱们有钱了有钱了”
他不知道什么是工业剪刀差。
他只知道,为了这颗珠子,明天哪怕把命填进去,他也要再挖五十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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