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的日头毒。
毒得连乱石滩上的蜥蜴都抬不起脚。
这里没有风。
只有红褐色的尘土,悬在半空,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铁砂。
三千多名蛮兵横七竖八地躺在阴影里。
没人动。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拍打牛虻的脆响。
那些铁镐被扔在乱石堆里,晒得滚烫,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高坡上。
朱至澍手里盘着两颗特钢磨制的钢球。
锃亮。
冰冷。
与这蛮荒的矿场格格不入。
“殿下,这帮生番在耍赖。”
李定国站在侧后方。
他的手一直搭在腰间的枪套上,食指在牛皮上无意识地敲击。
节奏很快。
显出了这位年轻将领的杀心。
“刚才我去催工,那沙马土司竟敢当着我的面把酒泼在地上,说是敬山神。”
李定国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一块硬肉。
“说是昨儿个炸山惊了地气,山神爷降罪,族里的汉子都软了手脚,动不得铁器。”
“若是硬要开工,得加钱,还得杀牛祭天。”
“祭天?”
朱至澍停下手中的钢球。
咔。
两球相撞。
“我看他是想祭旗。”
李定国猛地拔枪,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下方那个花花绿绿的凉棚。
“殿下,给我一个连。我下去把沙马的皮剥了,挂在旗杆上。我看谁还敢手软。”
“收起来。”
朱至澍的声音不大。
没有怒气。
只有一种工程师面对故障机器时的冷静。
“定国,杀人是最无能的管理手段。”
他把钢球揣进兜里,整理了一下领口那颗风纪扣。
“剥了沙马的皮,这三千人就会暴动。杀光他们容易,谁替我去挖那几十万吨的钒钛矿?”
“记住,我们是带着文明来的。”
“文明人杀人,不用刀。
朱至澍迈步下坡。
军靴踩在碎石上,嘎吱作响。
凉棚下。
沙马土司翘着二郎腿,露出满是黑毛的小腿。
他手里端着个缺口的粗陶碗。
碗里是浑浊的米酒,飘着几只淹死的蚂蚁。
但这酸臭的液体,在缺水的矿山上,就是琼浆玉液。
见朱至澍走来,沙马没起身。
他甚至故意嘬了一大口酒,发出夸张的声响。
“哟,世子爷来了?”
沙马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眼神里带着那股市井无赖特有的狡黠。
那是地头蛇对强龙的蔑视。
你炮火厉害又怎样?
在这大山里,离了我们彝家汉子,你连一块石头都运不出去。
“世子爷,不是我不给面子。”
沙马指了指四周装死的族人,一脸无奈。
“您看,大伙儿真动不了。这山神爷发了火,那是会抽人筋骨的。今儿个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镐头也抡不起来。”
周围几个头目也跟着起哄。
有的捂着肚子哼哼,有的翻着白眼装晕。
演技拙劣。
但有效。
他们在等这个细皮嫩肉的世子爷服软。
等他拿出银子,拿出好酒好肉来求他们。
朱至澍没理会沙马。
他径直走到凉棚的一角。
那里蹲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像只蜷缩的黑猴子。
孩子的眼睛很大。
死死盯着沙马手里的酒碗,喉结上下滚动。
那是极度的渴。
也是极度的馋。
朱至澍站定。
从怀里的铁盒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
指甲轻轻挑开。
阳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堆晶莹剔透、白得近乎妖异的粉末。
在这个连盐都是黑色的、甜味只能靠野果和蜂蜜获取的年代,这种经过活性炭脱色、多次结晶的高纯度白糖,视觉冲击力不亚于一颗钻石。
“手。”
朱至澍伸出手掌。
那孩子愣住了。
他本能地伸出那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手。
朱至澍手腕倾斜。
雪白的粉末倾泻而下,在黑漆漆的掌心里堆成了一座微型雪山。
黑与白。
贫瘠与富饶。
这一刻的对比,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尝尝。”
朱至澍的声音像魔鬼的低语。
孩子迟疑地看了看沙马。
但那股子随风飘散的、从未闻过的甜香,瞬间击穿了他的理智。
他低下头。
舌尖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堆雪白。
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那一刻的震撼。
没有杂质。
没有酸涩。
只有纯粹到极致的甜,像电流一样顺着舌苔直冲天灵盖。
多巴胺在大脑皮层疯狂炸开。
孩子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芒。
接着,浑身剧烈颤抖。
那是灵魂出窍般的战栗。
“呜!!”
他发出一声类似野兽护食的低吼,猛地把剩下的糖全部塞进嘴里。
连同掌心的泥垢,手指的汗水。
,!
一并吞下。
然后。
他跪在地上,死死盯着朱至澍手里剩下的半包糖,眼泪鼻涕横流。
那眼神不再是看人。
是在看神。
“想吃吗?”
朱至澍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
哗啦。
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矿场上,比雷声还响。
周围装死的蛮兵们不动声色地爬了起来。
那一双双眼睛,绿得发慌。
喉咙里发出吞咽唾沫的咕噜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沙马土司手里的陶碗啪地掉在地上。
他也馋。
但他更怕。
那白色的粉末,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是权力的流失。
“世子爷你你给这娃吃了什么妖药?!”
沙马跳起来,色厉内荏地吼道。
朱至澍没看他。
他转身,对着身后的李定国打了个手势。
“定国,把货物亮出来。”
“是!”
一声令下。
几名士兵扯下了矿场中央那几辆大车上的帆布。
阳光暴晒下。
左边,是一缸缸雪如精米的白盐。
右边,是一箱箱寒光凛冽的锰钢砍刀,还有几面能照见人毛孔的玻璃镜。
而正中间。
是一座山。
一座用白糖袋子堆成的小山。
袋口敞开。
那股子令人疯狂的甜味,在高温下发酵,瞬间笼罩了整个矿场。
朱至澍拿起那个铁皮大喇叭。
电流声嘶嘶作响。
“孤不信山神。”
“孤只信多劳多得。”
他随手抓起一块沉甸甸的磁铁矿石,扔进旁边的竹筐。
咚。
“这种石头,不管是谁挖的,也不管你是哪家的奴隶。”
“只要装满这一筐。”
朱至澍竖起一根手指。
“给一张票。”
“一张票,换一勺白糖。”
“或者换半斤雪盐。”
“或者攒够十张,换一把钢刀。”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因为贪婪而扭曲的脸。
“如果不想要东西。”
“一张票,换两个白面馒头,管饱。”
风停了。
连知了都不叫了。
三千个大脑在同一时刻宕机,然后重启。
这笔账,连傻子都会算。
“别信他!那是骗局!”
沙马土司疯了。
他挥舞着手里的皮鞭,冲着人群咆哮,唾沫星子乱飞。
“那是汉人的诡计!那是毒药!谁敢动,老子剥了他的皮!那是山神的”
“铛!”
一声脆响截断了他的怒吼。
是那个吃过糖的孩子。
他像只发狂的小豹子,不知从哪捡起一把破镐头,狠狠砸在了岩壁上。
火星飞溅。
“我要糖!!”
孩子嘶吼着,又是一镐头下去。
仿佛砸的不是石头,是通往天堂的门。
这一声,崩断了蛮兵脑子里名为“敬畏”的那根弦。
“我的!那块石头是我的!”
“滚开!老子先看见的!”
“谁敢抢老子的糖,老子砍死他!”
三千人炸了。
什么土司?什么山神?什么浑身没劲?
此刻的他们,比发情的公牛还要狂暴。
有人为了抢一把镐头打得头破血流,有人直接用手去抠岩缝里的矿石,指甲翻开都在笑。
没人再看沙马一眼。
那个曾经掌控他们生死的土司,此刻就像个滑稽的小丑,站在人潮中,被撞得东倒西歪。
在工业糖精的诱惑面前。
旧时代的权威,脆得像张纸。
高坡上。
李定国看着下面那炼狱般疯狂的劳作场面,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杀过很多人。
但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仅仅是一堆白色的粉末,就把一群刚才还要死要活的懒汉,变成了不知疲倦的牲口。
“殿下”
李定国嗓音干涩,“这这白糖以后得一直供着?”
“当然。”
朱至澍点燃了一根红塔山。
烟雾腾起,模糊了他嘴角那一抹资本家特有的冷酷弧度。
“白糖的成本,一斤不到三十文。”
“而这一筐钒钛磁铁矿,炼成特种钢,能卖三十两。”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个被人群淹没的沙马土司,轻轻弹了弹烟灰。
“定国,这就是工业的魔法。”
“只要给一点点甜头,哪怕是只要一勺糖。”
“他们就会自己给自己套上枷锁,直到累死在矿坑里,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这比你的刀,好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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