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枝花的日头毒得像泼下来的铁水。
空气里没有风,只有红土被暴晒后腾起的燥热,混着生铁锈蚀的腥气。
朱至澍站在乱石滩上。
脚下的军靴底被烤得发软,踩在碎石上没有声响。
他没戴那顶象征亲王威仪的翼善冠,而是扣着一顶软木防晒盔,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弓下的阴影。
“殿下,这便是他们送来的礼。”
李定国手里提着一口樟木箱子,那是刚从山口被扔进来的。
“咣当。”
箱子翻倒。
一堆灰扑扑、棱角锋利的烂石头滚了出来,砸在朱至澍的军靴边。
没有金银,没有奇珍。
只有这满山的穷山恶水。
那送信的蛮兵还没走,站在十步开外,赤着满是刺青的胳膊,鼻孔朝天。
他指着那堆石头,用蹩脚的官话嚷道:
“我家土司说了!攀枝花没路,只有石头!世子爷皮肉嫩,怕是硌坏了脚。这箱石头留给世子爷垫脚,趁早滚回成都喝茶去!”
周围的亲卫瞬间拔刀。
金属摩擦声响成一片,杀气逼得那蛮兵退了半步,但眼神依旧桀骜。
那是地头蛇对过江龙特有的蔑视。
在他们眼里,这里是绝地,是连猴子都要愁断肠的死胡同。
朱至澍抬手,止住了亲卫的刀。
他弯下腰。
手指并未嫌弃地捡起一块黑漆漆的石头。
指甲在上面用力一划。
一道黑得发亮的印记留在指尖。
极品主焦煤。
他又踢了踢旁边几块泛着暗红色的石块。
钒钛磁铁矿。
朱至澍笑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的煤灰。
“这沙马土司,是个讲究人。”
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在燥热的空气里却透着股金属般的冷意。
“知道孤要炼钢,这就把样品送上门了。省了勘探队三天的功夫。”
他将那是沾满煤灰的手帕扔在蛮兵脚下。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
“这石头,孤收了。”
“但这路……”
朱至澍抬起头,目光越过蛮兵,投向远处那座横亘在必经之路上、如同天堑般的黑风岭。
那里旌旗招展,隐约可见无数蛮兵据险而守。
“既然你们说没路。”
“那孤就给这大山,开个膛。”
……
蛮兵走了。
带着嘲笑和必胜的信心走了。
营地里的气氛却压抑到了极点。
宋应星蹲在地上,看着那张简陋的地形图,手里握着一把计算尺,手背上青筋暴起。
“殿下,难。”
老先生嗓音沙哑,嘴唇干裂出一道血口。
“这黑风岭全是花岗岩,硬度极高。咱们带的黑火药炸不开,若是靠人力凿,哪怕是一年也凿不出个耗子洞。”
“而且水源被断了。”
李定国补充道,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枪套。“水囊里的水只够撑两天。两天后,不用他们打,咱们自己就得渴死。”
绝境。
标准的围困战术。
利用地形和后勤优势,把这支装备精良的队伍活活耗死。
朱至澍没看地图。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机械表。
秒针跳动。
咔、咔、咔。
“宋先生,你还是太迷信书本了。”
朱至澍转身,走向那辆一直被厚重帆布遮盖的特种马车。
“在工业文明的字典里,没有‘绕路’这两个字。”
他猛地扯下帆布。
阳光下,一堆黄色的块状物静静躺在木箱里。
不是黄金。
是比黄金更暴力的东西。
三硝基甲苯。
tnt。
“定国。”
“在!”
“工兵营,全员上刺刀。”
朱至澍指了指那座不可一世的黑风岭。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晚饭加个菜。
“不要省药量。”
“我要听个响。”
……
下午三点。
日头偏西,将黑风岭的影子拉得极长,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山顶上,隐约传来蛮兵们的吆喝声和嘲弄的歌谣。
他们在庆祝。
庆祝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即将变成干尸。
朱至澍站在两里外的高坡上,举起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
镜头里。
几个蛮兵正站在崖边,对着山下撒尿。
“轰——!!!”
世界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是一声撕裂耳膜的巨响。
不是那种沉闷的雷声。
而是一种尖锐、暴躁、仿佛要把天空撕碎的咆哮。
望远镜里,那几个正在撒尿的蛮兵瞬间消失了。
连同他们脚下的悬崖,一起消失了。
一朵巨大的、黑红色的蘑菇云,从黑风岭的半山腰腾空而起。
数千吨岩石被瞬间气化,或是变成了致命的弹片,横扫一切。
大地在颤抖。
朱至澍脚下的碎石都在跳舞。
身边的宋应星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眼神里全是失去了焦距的惊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这是天罚。
烟尘还没散去。
更恐怖的声音响起了。
“突!突!突!突!”
那是高压蒸汽机特有的喘息。
粗暴。
充满力量。
一头钢铁巨兽,撞破了硝烟,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那是一台经过魔改的蒸汽压路机。
前轮是巨大的实心铁滚,前面加装了狰狞的铲斗。
黑烟滚滚。
它不需要路。
因为它走过的地方,就是路。
“那是……什么怪物?”
李定国看着那台轰鸣的机器,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看见两人合抱的大树,被那铲斗轻轻一推,连根拔起。
他看见那些刚才还坚不可摧的花岗岩碎块,被那巨大的铁滚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然后变成了平整的路基。
工兵营跟在后面。
他们不需要战斗。
只需要把炸药塞进缝隙,点火,然后看着那台机器把一切阻碍碾成粉末。
这是一场屠杀。
不是对人。
是对大自然的屠杀。
是对“天险”这个概念的物理清除。
两个时辰。
仅仅两个时辰。
那条被沙马土司吹嘘为鸟都飞不过的天堑,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宽达三丈的口子。
碎石路像一把灰色的利剑,直直地插进了攀枝花的腹地。
直抵黑风寨的大门。
……
日落时分。
硝烟散尽。
朱至澍坐着马车,沿着这条刚开辟出来的路,缓缓前行。
路边。
跪满了人。
不是他的兵。
是那些刚才还在山上唱山歌、现在却已经吓破了胆的蛮兵。
他们扔掉了手里的刀枪弓箭。
把头死死地埋在尘土里,浑身筛糠。
他们不敢看那台还在冒着蒸汽的钢铁怪兽。
在他们的认知里,那是雷公的坐骑,是山神的怒火。
一个穿着虎皮坎肩的壮汉,正跪在路中央,拼命地磕头。
额头全是血。
沙马土司。
那个扬言要让朱至澍滚回成都的土皇帝。
此刻,他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
朱至澍叫停了马车。
他没下车。
只是隔着车窗,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对手。
手里还拿着那块沾了煤灰的手帕。
“沙马土司。”
朱至澍的声音很轻。
但在死寂的山谷里,却比刚才的爆炸声更让人胆寒。
“路,孤修好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条还在冒着热气的碎石路。
又指了指沙马土司身后,那座已经被削平了一半的山头。
“你说的石头,孤也炸了。”
沙马土司浑身一颤,趴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地利。
他赖以生存的勇武。
在绝对的工业暴力面前,就像个笑话。
“别抖。”
朱至澍扔下手帕。
洁白的丝绸飘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孤是来讲道理的。”
“只要你们乖乖去挖矿,孤保你们吃得饱饭。”
朱至澍点燃了一根红塔山。
火光照亮了他那张年轻却冷漠的脸。
“但若是再敢拿石头挡路……”
他吐出一口烟圈。
指了指那台巨大的蒸汽压路机。
“下次碾碎的,就不是石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