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掠过成都平原。
本该带着稻花灌浆的暖香。
今日这风里,只有一股子令人心悸的凉意。
那是恐慌发酵的味道。
天刚蒙蒙亮。
东大街最大的德胜粮行门口。
那块挂了三十年的童叟无欺黑漆金字招牌被摘了下来。
伙计挂上了一块冷冰冰的木板:
今日无米。
不只是德胜粮行。
短短半个时辰,成都城内七十二家米铺,像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关门落锁。
市面上的粮食,断了。
原本还在为手里有了蜀元、能买到平价货而高兴的百姓,瞬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早市上,黑市米价像窜天猴一样往上飙。
一斗米,从平日的一百二十文,直接喊到了二两银子。
还要现银。
不收蜀元。
“没米了!听说王府的粮仓早就空了!”
“那些券就是废纸!换不来粮食,咱们都得饿死!”
谣言像瘟疫。
顺着恐慌的血管,钻进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西城,一处不起眼的地下酒窖。
空气浑浊。
混杂着陈年酒糟和鲸油蜡烛燃烧的臭味。
王克勤手里端着一只极品成化斗彩鸡缸杯。
他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看着挂壁的酒痕。
“听听。”
他指了指头顶厚重的青石板。
上面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脸上肥肉挤成一团菊花般的笑容。
“这就是民意。”
对面,朱平樻正拿着一把小刀,慢条斯理地切着一块酱牛肉。
“朱至澍那个小畜生,以为印几张花花绿绿的纸,就能当钱使?”
朱平樻将牛肉送进嘴里。
狠狠咀嚼。
仿佛嚼的是朱至澍的肉。
“他忘了,这世道,银子可以造假,钱可以不认。”
“但这肚子里的饥火,那是造不了假的。”
角落里,几个满脸油光的大粮商也跟着哄笑起来。
“王会长高明!咱们把城外的粮道一断,把铺子一关。”
“不出三天,这帮饿疯了的泥腿子,就能把蜀王府给拆了!”
“到时候,咱们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来施粥,这蜀元?哼,给他擦屁股都嫌硬!”
王克勤抿了一口酒。
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传令下去。”
“让咱们的人混在人群里,把火烧旺点。”
“就说这一切都是摄政王搞鬼,是他把粮食都运去辽东填窟窿了!”
蜀王府,作战指挥室。
巨大的成都城防图铺在桌上。
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蓝两色的箭头。
朱至澍坐在首位。
他面前没有酒,只有一碗刚煮好的红油抄手。
辣油红亮,漂着几粒葱花。
他吃得很香,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殿下,外面的米价已经破三两了。”
李定国站在一旁。
脸色铁青。
手按在腰间的勃朗宁手枪上,指节发白。
“一师已经全员上街,但这股恐慌压不住。有人在人群里煽动,说咱们供销社是最后一点存粮,卖完就要饿死人。”
“现在供销社门口挤了几万人,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发生踩踏,甚至暴乱。”
“要不要实行军管?直接把那几家带头的粮商抓了,开仓放粮?”
“抓?”
朱至澍咽下最后一个抄手。
拿过手帕,仔细擦了擦嘴角的红油。
“现在抓,他们就是被强权迫害的无辜商人。百姓只会觉得我们是真的没粮了,在抢劫。”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远处天空中隐约可见黑烟。
那是愤怒的百姓在焚烧杂物。
“定国,你知道什么叫饱和式救援吗?”
朱至澍转过身。
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
只有一种看穿底牌后的戏谑。
“他们以为我是靠印钱过日子。”
“他们不知道,我在回四川之前,让湖广总督帮忙办了一件事。”
朱至澍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扔给李定国。
文件很轻。
分量却很重。
那是《湖广—四川战略物资调运清单》。
上面只有一行字:
稻米八十万石,已入金牛道秘密战备仓。
李定国瞳孔猛地收缩。
八十万石!
够成都全城百姓敞开肚皮吃三个月!
“他们想玩断供?想玩饥饿营销?”
朱至澍冷笑一声。
那是工业资本对小农经济的降维蔑视。
“传令!”
“第一,启动战时经济管制法案。军队接管所有主干道,任何打砸抢烧者,就地枪决。”
“第二,让《蜀报》加印号外,头版标题就写:《谁在饿我们的肚子?》——把那些关门粮商的名字,给我一个个登上去!”
“第三”
朱至澍指了指城外金牛道的方向。
“把咱们的底牌亮出来。”
“告诉供销社,取消限购。”
,!
“只要他们有蜀元,有购物券,要多少米,给多少米!”
“我要让这帮囤积居奇的王八蛋,看着手里的米发霉,烂在仓里!”
春熙路,第一供销社。
人潮汹涌。
哭喊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别挤了!再挤要死人了!”
“让开!我家孩子三天没吃饭了!”
人群中,几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正扯着嗓子大喊:
“快抢啊!刚才伙计说了,库里就剩最后十袋米了!”
“王府没粮了!这券马上就是废纸了!”
恐慌的情绪瞬间被点燃。
前面的百姓疯了一样往柜台上扑。
脆弱的木栅栏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柜台后的张慎,嗓子都喊哑了,帽子也被挤歪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大地突然开始颤抖。
不是地震。
是重载车辆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人群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长街尽头,一支望不到边的车队,像一条灰色的长龙,轰鸣而来。
不是牛车,不是马车。
是经过宋应星改良的重型四轮货运马车。
每一辆都装满了麻袋,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呻吟。
那是分量的声音。
那是工业化物流的压迫感。
“让开!军管物资!”
第一师的士兵端着刺刀,强行分开了人群。
第一辆马车停在供销社门口。
“哗啦!”
苫布掀开。
没有任何废话。
几个壮汉直接割开麻袋。
雪白的大米,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瞬间在门口堆成了一座米山。
紧接着是第二辆。
第三辆。
整整一百辆大车!
整条春熙路,被白花花的大米堵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的霉味瞬间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浓郁诱人的稻米香气。
全场死寂。
刚才还在煽动抢粮的那几个汉子,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脱臼。
张慎爬上米山。
他踩着那些平日里金贵无比的粮食。
手里的大喇叭再次发出了刺耳的电流声。
“刚才谁说没粮了?”
张慎抓起一把大米。
狠狠撒向空中。
米粒如雨。
打在那些目瞪口呆的百姓脸上。
生疼。
却让人狂喜。
“摄政王说了!”
“今日不限购!敞开卖!”
“不管你是买一斤,还是一百斤!只要你有券,我们就发货!”
“另外!”
张慎指着那几个想溜走的煽动者。
眼神如刀。
“凡是举报刚才造谣、煽动闹事者,奖大米五十斤!”
人群炸了。
这次不是恐慌。
是狂欢。
“有粮!王府真的有粮!”
“那帮狗日的奸商骗我们!”
“抓住那几个造谣的!别让他们跑了!”
无数双手伸向那几个汉子。
那是被欺骗后的愤怒。
是想守护这来之不易粮食的本能。
日落时分。
地窖。
“啪!”
王克勤手里的鸡缸杯摔得粉碎。
价值连城的瓷片溅了一地。
那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跪在地上,浑身筛糠。
“你说什么?不限购?”
王克勤揪住伙计的领子。
眼珠子通红。
像一头输红了眼的赌徒。
“不可能!他哪来那么多粮?那是八十万石!不是八十斤!就算是飞,也飞不过来!”
“是真的老爷”
伙计哭丧着脸。
“满大街都是米那些百姓都买疯了咱们的米铺门口,现在连只狗都没有”
“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李定国的兵,在城外发现了咱们的秘密中转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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