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清晨,雾气里带着股湿漉漉的霉味。
朱至澍坐在春熙路街角的早点摊上。
面前的豆浆冒着热气,炸得金黄的油条在篾箩里堆成了小山。
但摊子前冷清得吓人。
“老丈,来两根。”朱至澍没穿那身显眼的军装,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看着像个刚下学的教书先生。
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听见生意上门,脸上却没半分喜色,反而苦着一张脸,在那围裙上反复擦手。
“客官,您您有零钱吗?”
朱至澍从袖口摸出一枚崭新的蜀元,两指夹着,在桌沿上轻轻一磕。
清脆的金属颤音。
“这钱,不收?”朱至澍眉毛微挑。
“收!怎么敢不收!这可是王府的银子!”老汉急得直跺脚,指了指空荡荡的钱匣子,“可客官您看,我这就是个小本买卖。这一块银元能买我半个月的油条,我找不开啊!”
老汉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门:“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一夜之间,满城的铜板像是长翅膀飞了。没铜钱,咱们这小买卖就断了气。”
朱至澍收回银元。
他没难为老汉,只是静静地看着街道。
往日喧闹的成都市井,此刻像是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卡住了。
挑夫坐在扁担上发呆,卖菜的大婶守着烂掉的青菜抹泪。
没有铜钱。
交易链条断裂。
这就是通汇源那帮老东西的手段?
利用金属货币的稀缺性,制造通缩,人为锁死市场流动性。
很原始。
但在农业社会,很有效。
“殿下。”
李定国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身后,手里捏着一张刚截获的情报条子。
“锦衣卫暗桩来报,昨夜通汇源后门的车辙印很深。钱百川联手十八家钱庄,把市面上能见到的铜钱全吃进去了。”
“现在黑市上,一贯铜钱能换一两二钱银子,溢价两成。”
李定国声音里透着杀意:“要不要让一师动手?把他们的地窖炸了。”
“炸地窖?”
朱至澍笑了。
他把那枚银元在指间翻转,像是在玩弄敌人的命运。
“定国,你是军人,习惯用刀解决问题。但这是经济战。”
“他们囤积铜钱,是赌定了我必须用铜钱来做辅币。赌定了百姓离不开那外圆内方的东西。”
朱至澍站起身,将那枚花不出去的银元揣回兜里。
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组即将归零的数据。
“既然他们喜欢铜钱,那就让他们抱着铜钱死在库房里。”
“走,回行。”
半个时辰后。
蜀兴银行门口,突然竖起了一块巨大的红漆木牌。
没有冗长的告示。
上面只贴着三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分别印着壹角、贰角、伍角。
下面是一行加粗的黑体大字:
凭此券,可在供销社兑换等价物资。
张慎站在木箱上,手里的大喇叭电流声刺耳。
“乡亲们!没铜钱买米下锅是不是?”
“别慌!”
“王府知道大家难处!特批便民购物券!”
“拿银元来换!一块银元换十张壹角券!”
台下百姓面面相觑。
“纸?”
“这不就是宝钞吗?当年朝廷发宝钞,最后连擦屁股都嫌硬!”
“就是!铜钱好歹是铜,这纸能干啥?”
质疑声嗡嗡作响。
在老百姓的认知里,钱必须得沉,得咬得动,得扔在地上听个响。
纸?
那是糊弄鬼的。
朱至澍站在二楼的百叶窗后,看着楼下的僵局。
他并不意外。
信用货币的建立,从来不是靠嘴皮子,而是靠物资锚定。
他打了个响指。
“上套餐。”
楼下,张慎似乎听到了指令。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伙计扯下了一块红布。
露出了堆积如山的米袋子、盐罐子,还有翠绿的小青菜。
“都在担心这纸是废纸?”
张慎抓起一张壹角券,狠狠拍在桌子上。
“看好了!”
“这就是摄政王的信誉!”
“今日特供:一角保命餐!”
“只要一张壹角券!换一斤精米、二两雪花盐、再加一把空心菜!”
“不收铜钱!不收碎银!只收券!”
人群瞬间炸了。
一斤米、二两盐、一把菜?
按现在的市价,这三样东西加起来,哪怕是用铜钱买,也得一百二十文往上!
而现在,只要一张壹角券?
也就是十分之一块银元?
这哪里是买东西?这是白送啊!
“真的假的?这纸真能换米?”
刚才那个卖油条的老汉挤在最前面,手里哆哆嗦嗦地捏着一张刚才找零换来的壹角券。
“换!”
老汉把券递过去。
伙计看都没看,直接把一包早就打包好的保命餐塞进他怀里。
沉甸甸的。
米香钻进鼻子里,那是实打实的粮食。
,!
老汉愣住了。
他回头,举着手里的米袋子,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绽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喜悦。
“真的!是真的!”
“这纸比铜钱值钱!这纸能救命啊!”
这一声吼,彻底击碎了百姓心中最后的防线。
什么宝钞?什么废纸?
能换来大米的,那就是祖宗!
“换!给我换十块钱的!”
“我有股票凭证!我要换券!”
“别挤!老子先来的!”
刚才还冷清的街道,瞬间沸腾。
无数双挥舞的手,无数张渴望的脸,像潮水一样涌向银行柜台。
他们抛弃了对金属的迷信。
拥抱了代表物资的纸张。
下午,通汇源钱庄。
原本门庭若市的大堂,此刻却有些诡异的安静。
只有几个伙计在无聊地拍苍蝇。
钱百川坐在后堂,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隐隐有些发毛。
怎么回事?
按理说,市面上没了铜钱,那些百姓应该哭着喊着来求他兑钱才对。
哪怕溢价三成,为了活命,这帮泥腿子也得认。
“掌柜的”
一个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跑了回来,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
“外面外面变天了。”
“慌什么!”钱百川强作镇定,手里盘着狮子头,“是不是百姓闹起来了?是不是在骂朱至澍?”
“不是”
伙计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
“百姓在排队换纸。”
“换纸?”
“对!蜀王府发了一种购物券,那玩意儿神了!一张纸能换一堆米面!”
伙计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壹角券,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渴望。
“现在外面的商贩,卖菜的、卖肉的,都不收铜钱了!”
“他们说铜钱太重,还得去称重,还得辨真假,麻烦!”
“他们现在只认这个券!说这券能直接去供销社进货,还能打折!”
“咱们囤在库里的那几百万贯铜钱”
伙计低下头,不敢看钱百川的眼睛。
“成废铜烂铁了。”
“啪嗒。”
钱百川手里的狮子头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窗口。
只见街对面的米铺门口,贴出了一张崭新的告示:
本店拒收铜钱,只收蜀兴购物券。
拒收铜钱。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钱百川的天灵盖上。
他引以为傲的金融护城河,被朱至澍用最简单的物资,直接填平了。
这不是博弈。
这是降维打击。
人家根本没跟他玩货币游戏,人家玩的是物资霸权。
急火攻心,钱百川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喷在了窗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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