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怪味。
那是被高压冲铸后的银币散发出的硫磺气。
混着几万人的汗酸,还有那股子想发财想疯了的焦灼。
这味道很冲。
甚至压过了锦江边火锅底料的牛油香。
春熙路茶楼,三楼雅座。
朱至澍指间夹着那根特供红塔山。
烟烧了一半,积了一截灰白的烟灰。
他没抽。
隔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他盯着楼下那条排成长龙的队伍。
眼神像是在看一组正在跑冒滴漏的数据。
“殿下,风向不对。”
李定国推门进来。
他没坐,径直走到窗边,将百叶窗拉下一条缝。
“通汇源那帮老东西动手了。”
“当啷。”
一把蜀元银币被扔在桌上。
李定国声音里透着杀气。
“市面上在传,说咱们的银币掺了铅,是王府用来骗百姓棺材本的废铁。”
“通汇源、宝丰隆几家大钱庄联手封杀:凡持蜀元存钱,一概不收;凡用蜀元兑换铜钱,一概不换。”
朱至澍弹了弹烟灰。
灰柱断裂,散在桌面上。
“这是想在流通环节上掐死我。”
“不止。”
李定国拇指顶开刀锷半寸。
“他们雇了地痞,在供销社门口造谣,说咱们的平价米是陈化粮,吃了要死人。”
“刚才,已经有人拿着股票凭证来退股了。”
典型的挤兑战术。
造谣、制造恐慌、切断流通。
几千年来,这帮玩钱的行家就靠这三板斧,把无数想动他们奶酪的改革者逼得家破人亡。
“钱百川呢?”
“在通汇源后堂摆酒,请了成都府所有的当铺掌柜。”
“他说什么了?”
“他说”李定国顿了顿,“说殿下的脸比洪武爷还大,宝钞都成了废纸,这蜀元不出十天,连擦屁股都嫌硬。
朱至澍笑了。
不是那种被激怒的冷笑。
而是一种工程师看着原始人试图用石斧砸烂坦克的荒谬感。
他拿起桌上那枚蜀元。
竖起。
手指猛地一拨。
银币在桌面上高速旋转,化作一团虚影。
“定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怕这东西吗?”
朱至澍看着那团虚影。
“因为这上面的每一个齿纹,都在挖他们的祖坟。”
“他们靠什么赚钱?靠火耗,靠成色,靠那把剪银子的剪刀。”
“啪!”
朱至澍按住银币。
旋转戛然而止。
“我搞标准银币,就是砸了他们的剪刀,断了他们的财路。”
他站起身,将那份刚印好的样刊拍在李定国胸口。
“既然他们说这是废纸。”
“那就让全成都的老少爷们看看,到底谁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银子。”
通汇源钱庄。
大堂金碧辉煌,高高的柜台像是一道天堑。
里面是朱门酒肉。
外面是民生疾苦。
钱百川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极品狮子头,嘴里哼着川剧《白蛇传》的调子。
“掌柜的,那边的队伍短了。”
伙计凑上来,一脸谄媚。
“听说好多拿了蜀元的傻棒槌,现在正哭着喊着要去退呢。”
“哼,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
钱百川抿了一口雨前龙井。
“跟老夫斗法?那个摄政王还是太嫩。”
“他以为有银子就是爷?错了!”
钱百川把茶盏重重一放。
“这成都城,只有能花出去的银子,才是银子!”
话音未落。
大堂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褐的中年汉子,背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掌柜的!救命啊!”
汉子跪在柜台前,膝盖砸得地砖咚咚响。
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
一层层揭开。
里面是一锭成色斑驳的银子,约莫二十两。
“我家婆娘得了急症,等着抓药救命!求掌柜的行行好,把这祖传的银子给兑了!”
柜台后的朝奉慢悠悠地探出头。
眼皮都没抬一下。
“哟,又是私铸银?”
朝奉拿起那把特制的铁剪。
“咔嚓!”
一声脆响,银屑纷飞。
好好的银锭被剪掉了一角。
朝奉把残银往戥子上一扔,算盘珠子拨得飞快。
“成色不行,八五折。”
“再加上火耗、折色、手续费嗯,给你兑十二两现银,或者是九贯铜钱。”
“十二两?!”
汉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一瞬间的绝望,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这可是足足二十两啊!怎么一转手就没了一半?”
“掌柜的,这可是救命钱啊!能不能能不能少扣点?”
“嫌少?”
朝奉把银子往外一推,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冷漠。
“嫌少你去别家啊!”
“看看这成都城,除了咱们通汇源,谁还收你这种烂银子?”
,!
这是垄断者的傲慢。
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底气。
汉子颤抖着手,看着地上的婆娘,又看着那被剪坏的银子。
药铺要十五两。
这十二两,救不活人。
“你们你们这是抢劫啊!”
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
有人叹气,有人摇头。
却没人敢说话。
这就是规矩。
这就是命。
就在汉子准备咬牙认栽的时候。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哥,这银子,他们不收。”
“我要。”
汉子回头。
看见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年轻人。
胸前挂着蜀兴银行的牌子。
领头的,正是那个穷秀才张慎。
他没理会柜台里朝奉杀人般的目光,径直捡起那锭银子。
甚至连那块被剪掉的碎银也没放过。
“二十两,成色虽然杂了点,但在咱们这儿,按九五折算。”
张慎掏出一个算盘。
但他没拨。
只是象征性地晃了一下。
“扣除提炼损耗,不收火耗,不收手续费。”
“一共兑换蜀元十八块五角。”
说完,张慎一挥手。
身后的伙计立刻打开箱子。
“哗啦。”
十八枚崭新的蜀元,加五枚一角的银毫子,整整齐齐码在汉子面前。
银光耀眼。
刺得柜台里的朝奉眯起了眼。
“拿着。”
张慎把钱塞进汉子手里,声音洪亮,震得大堂嗡嗡作响。
“出门左转,惠民药局。”
“凭蜀元买药,九折。”
“这一把,够救你媳妇两条命。”
静。
大堂里静得只能听见那妇人微弱的喘息声。
汉子捧着那些银币,手都在抖。
他愣了半晌。
突然转身,冲着通汇源的金字招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呸!黑店!”
然后抱着媳妇,疯了一样冲向门外。
“这这是真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张慎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猛地抛向空中。
那是《蜀报》特刊。
头版头条,是一幅巨大的漫画。
画上,一只肥硕的老鼠正拿着剪刀,剪掉百姓银子的一半。
那老鼠的脸,画得跟钱百川一模一样。
标题更是触目惊心:
《告别火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你的银子去哪了?》
“乡亲们!”
张慎举起铁皮喇叭。
电流声嘶嘶作响。
“摄政王说了!”
“银子是国家的,也是你们自己的!不是这帮吸血鬼用来发财的工具!”
“从今天起,谁敢收火耗,就是跟蜀王府过不去!就是跟全川百姓过不去!”
“蜀兴银行,有多少收多少!绝不让大家吃亏!”
人群炸了。
原本还在犹豫、还在恐慌的百姓,此刻看着手里那张漫画。
再想想刚才那汉子的遭遇。
一股子被欺骗、被掠夺的怒火,瞬间点燃了理智。
“妈的!老子以前换钱亏了多少啊!”
“这帮杀千刀的,原来是在喝我们的血!”
“走!去蜀兴银行!把钱都取出来换蜀元!”
通汇源的大堂乱了。
原本排队存钱的人,此刻纷纷调转枪头,要把银子取出来。
柜台后的朝奉脸都绿了。
拼命拍着惊堂木喊肃静,却被愤怒的声浪彻底淹没。
后堂。
“啪嗒。”
钱百川手里的狮子头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脸色惨白如纸。
他不明白。
为什么一堆废纸,加上几张画着小人的报纸,就能在一瞬间摧毁他经营了三十年的信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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