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最大的钱庄通汇源,门槛被磨得锃亮。
空气里没有茶香。
只有铜锈味、陈年银锭的霉味,还有几十个账房先生常年拨弄算盘留下的汗酸气。
这味道,叫吃人。
朱至澍站在高高的柜台下。
他一身不起眼的杭绸长衫,手里捏着一枚刚掏出来的银锭。
“掌柜的,兑点铜钱,再换两张京师的会票。”
柜台很高,只有巴掌大的窗口透出一线光。
大掌柜钱百川坐在里面,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
他没伸手接,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一把特制的铁剪。
“咔嚓。”
一声脆响,银屑纷飞。
好好的银锭被剪掉了一角。
钱百川把残银凑到油灯下,眯着眼看了半晌,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
“外地来的?”
“怎么说?”朱至澍神色平静。
“这银子成色太杂,九五都不到,也就是个九二。”
钱百川把银子扔在戥子上,拨弄算盘的手指快得像抽风。
“想换钱?行。”
“火耗去三成,成色折一成。十两银子,给你换六贯钱。”
六贯。
按市价,十两纹银至少能换八贯半。
这一剪子下去,直接剁掉了四成的肉。
“掌柜的,这刀是不是太快了点?”
朱至澍手指在柜台木板上轻叩。
“我听说蜀王府刚发了告示,要整顿市面,平抑物价”
“王府?”
钱百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放下剪子,探出半个身子,满脸横肉挤在一起,全是戏谑。
“年轻人,看你也是个做生意的,怎么还没活明白?”
“这成都城里,天是王府的。”
“但这地下的银子它不姓朱。
钱百川指了指身后那面写着通汇源的金字招牌。
那神情,比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还要傲慢。
“王爷是能杀人,但他能管得住这银子的成色?能管得住这铜钱的轻重?”
“告诉你,当年洪武爷剥皮揎草那么狠,发的宝钞最后不也成了擦屁股纸?”
钱百川抓起一把瓜子,嗑得皮屑横飞。
“凭那个还在吃奶的摄政王,搞什么股票,发什么凭证嘿!”
“那就是废纸!”
“等这阵风头一过,你看谁还认他的账?到时候,还得咱们这些老字号说了算!”
“换不换?不换滚蛋,别挡着后面做生意!”
朱至澍没生气。
他甚至点了点头,似乎很认可这番道理。
他伸手拿回那枚被剪得坑坑洼洼的银锭,放进袖口。
“钱掌柜教训得是。”
朱至澍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平淡。
“银子确实不姓朱。不过很快,它就要改姓了。”
出了通汇源,转进一条僻静的死胡同。
李定国靠在墙角,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把玩着一把军刺。
见朱至澍出来,他迎上去,拇指顶开刀锷。
“殿下,刚才那是钱百川?这老狗是成都地下钱庄的总瓢把子,手里黑钱不少。要不要今晚”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个掌柜容易,杀火耗难。”
朱至澍从袖中掏出那枚残银,随手抛给路边的乞丐。
“百姓为什么认他们的账?”
“因为朝廷的钱烂。铜钱掺铅,银子掺锡,只有这帮钱庄能辨真假。这是技术垄断。”
朱至澍点燃一根红塔山。
火柴划燃的声音在巷子里格外清晰。
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吐出来时,带着一股子决绝的辛辣。
“定国,把咱们那一百万两现银,全部拉出来。”
“去哪?”
“蜀兴银行门口。”
朱至澍弹飞烟灰。
“既然他们说我的股票是废纸,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工业化的降维打击。”
次日清晨。
成都最繁华的春熙路口。
这里原本是蜀王府的一处废弃产业,如今挂上了蜀兴银行的牌匾。
还没开门,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因为那里堆了一座山。
不是土山。
是银山。
一百万两白银,被熔铸成整整齐齐的五十斤大银砖,像砌城墙一样,赤裸裸地堆在银行大门口。
没有遮挡。
只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第一师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面无表情地守在两侧。
日头一照。
那刺眼的银光,几乎要把人的眼珠子晃瞎。
“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王府这是把龙宫搬空了吗?”
人群躁动。
贪婪、恐惧、敬畏,各种情绪在空气中发酵。
就在这时,银行大门轰然洞开。
没有掌柜,没有账房。
走出来的,是那个曾在审判台上大放异彩的穷秀才张慎。
如今他穿着笔挺的西式制服,胸前挂着行长的铭牌。
“奉摄政王令!”
张慎手里拿着那个标志性的大喇叭。
“即日起,蜀兴银行发行蜀元!”
,!
“凡持有蜀兴银行股票凭证者,皆可按一比一兑换蜀元银币。无火耗!无折旧!童叟无欺!”
“另!”
张慎指了指旁边一排刚搭好的棚子,那是王府直属的惠民供销社。
“凡持蜀元或银行凭证者,可在供销社购买米、面、油、盐、布匹。”
“价格比市价低两成!”
轰!
如果说银山只是视觉冲击。
那低两成的米价,就是直接往人群里扔了一颗炸雷。
“真的假的?低两成?”
“那通汇源的钱掌柜说,王府的票子是废纸啊”
“废纸能买米?你傻啊!你看那银山!王府有的是银子!”
一个胆大的挑夫挤上前。
他颤巍巍地递上一张昨天刚领到的股票凭证,那是抓捕王克勤时分到的红利。
“换换十个蜀元。”
张慎微微一笑。
他接过凭证,转身从柜台上拿起一卷用油纸包好的东西。
撕开油纸。
“当啷!”
十枚银币落在托盘里。
这银币和百姓们见过的所有碎银都不同。
它圆润、精致,正面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背面是蜀兴银行壹圆的字样。
最绝的是它的侧边。
有着细密而整齐的齿纹。
这是朱至澍带来的技术,边齿防伪。
谁要是敢像钱百川那样剪银子,这花纹一断,傻子都能看出来。
“拿好了。”
张慎把银币推过去。
“去隔壁买米,这十块钱,能买一百五十斤上好的精米。”
挑夫愣住了。
他拿起一枚银币,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
清脆悠长的金属颤音。
那是十足真银才有的声响,比世上任何乐曲都要动听。
“是真的!是真的啊!”
挑夫疯了一样冲向隔壁供销社。
片刻后,他扛着一袋沉甸甸的大米,手里还提着一桶豆油,满脸通红地挤出人群。
“换!我也要换!”
“别挤!我有凭证!”
“我有碎银子!我也要换蜀元!”
疯狂。
当信用有了实物锚定,当废纸真的能变成粮食。
人性的贪婪瞬间击碎了旧有的习惯。
通汇源门可罗雀,蜀兴银行门槛被踏破。
城西,王府秘密兵工厂。
巨大的水车在锦江边缓缓转动,带动着复杂的齿轮组。
“哐!哐!哐!”
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声,让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宋应星站在一台高达一丈的钢铁怪兽面前。
他眼神痴迷,像是在看自己的初恋情人。
这是朱至澍设计的水力螺旋压力机。
一块块经过提纯、配比精准的银合金条,被送入模具。
巨大的冲压锤落下。
几吨的压力瞬间爆发。
原本平平无奇的银片,瞬间被压印上了繁复精美的龙纹和边齿。
“殿下这简直是夺天地之造化!”
宋应星捧着一枚刚出炉、还带着余温的银币,手都在抖。
“以前工匠铸钱,一天不过百枚,且大小不一。”
“如今这机器一开,日产万枚,分毫不差!”
“那些钱庄掌柜引以为傲的看银眼力,在这机器面前,就是个笑话!”
朱至澍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张图纸,正在勾画下一阶段的产能扩充。
“宋先生,这不叫造化。”
“这叫工业标准。”
朱至澍拿起一枚银币,指腹划过那锋利的边齿。
“这一枚银币里,含银七钱二分,铜二钱八分。”
“只要咱们咬死了这个标准,只要咱们的供销社永远认这个账。”
“那么,这枚银币就是四川的王法。”
“谁敢不认,谁就是跟全四川想买平价米的百姓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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