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衙广场。
新铺的黄土还没踩实,日头一晒,地底泛上来的土腥味混着几万人的汗臭,直冲脑门。
没有惊堂木,没有回避牌。
只有一座散发着桐油味的木台,和台下黑压压的人头。
几十个挂着蜀报记者牌子的年轻人坐在前排,手里的炭笔削得极尖,盯着台上的眼神像是盯着腐肉。
“带犯人。”
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失真,带着电流的嘶嘶声。
铁链拖过木板。
哗啦。哗啦。
声音沉闷,听得人牙酸。
朱至济被推了上来。
这位瑞安王长子、大明册封的郡王,此刻发髻散乱,蟒袍少了一只袖子,露出里面白得晃眼的丝绸中衣。
他没看路,下巴依旧抬得很高。
那是刻在骨头里的傲慢,哪怕站在泥坑里,也觉得自己是在俯视众生。
“放肆!”
朱至济猛地甩开押解兵的手。
他环视台下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脸上肌肉抽搐,像是闻到了什么恶心的味道。
“朱至澍呢?那个逆子在哪?”
他冲着虚空咆哮,脖子上青筋暴起。
“我是圣上亲封的郡王!是有玉牒的金枝玉叶!这也是你们这群泥腿子能看的?”
“这是家事!宗室内部的纠纷,自有宗人府管辖!在这市井之地摆台唱戏,他是要让朱家列祖列宗在地下蒙羞吗?!”
台下一片死寂。
百姓们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几千年的规矩压在头顶,王爷就是天,哪怕是落魄的王爷,那也是带刺的天。
旁听席阴影里。
朱至澍靠在椅背上,指间翻转着一枚刚压铸出来的蜀兴银行纪念币。
银币在指缝间跳跃,折射出一道冷光。
“殿下,这嘴挺硬。”
李定国站在侧后方,拇指顶开刀锷半寸,“我去帮他松松?”
“下策。”
朱至澍没看李定国,目光锁死在台上那个还在叫嚣的身影。
“杀猪要一刀毙命,杀这种自以为是的贵族,得诛心。”
他下巴微扬,示意台上的主审官。
张慎。
那个屡试不第、只会写状纸的穷秀才。
此刻,这位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书生,正颤抖着手整理那个从未见过的黑色法袍领口。
他看了一眼阴影里的朱至澍。
那是他的胆。
“啪!”
惊堂木落下。
声音不大,却切断了朱奉节的咆哮。
“朱至济,这里没有家事。”
张慎翻开面前那本厚得像砖头的卷宗,声音通过喇叭炸响在广场上空。
“今日审的,是国贼。”
“带证人!上物证!”
侧门打开。
没有官员,没有乡绅。
被抬上来的是一群还能喘气的骷髅。
那是自贡盐井的盐工。
为首的老汉每挪一步,木板上就留一个暗红的血印。
他的脚早已烂没了,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小腿骨,裹着发黑的烂布,在地上硬磨。
朱至济眉头紧锁,抬袖捂住口鼻。
“哪来的臭叫花子”
“这是你的衣食父母。”
张慎的声音陡然拔高。
他指着那老汉,又指向身后刚被抬上来的几口红漆大箱。
“箱子里,是瑞安王府这十年的私账。”
张慎从箱中抽出一本,高举过头。
泛黄的纸张在阳光下抖动,像一道催命符。
“万历四十五年,朝廷加派辽饷,川盐每引加税二钱。瑞安王府名下二十口井,瞒报产量七成,未交一文钱税银!”
“那这税银是谁交的?”
张慎猛地指向那个跪在地上的老汉。
“是他们!”
“为了补足这笔亏空,王府强令盐工每日下井六个时辰!这老汉名叫赵铁柱,在卤水里泡了整整十年!脚烂了,就用烧红的铁片烫!烫熟了接着干!”
“十年!瑞安王府仅盐井一项,偷税三百万两!”
“而赵铁柱一家五口,饿死了三个,剩下两个,卖身为奴!”
风停了。
只有账本翻页的哗啦声,像刀子刮过耳膜。
朱至济脸色煞白,脚下踉跄了一步。
他没想到朱至澍会来这一手。
不谈谋逆,不谈兵权。
只谈钱。
把带血的钱,摊开了给这帮穷鬼看。
“一派胡言!”
朱至济声音发颤,眼神游移,“那些贱民签了卖身契,生死由主,这是大明律许的!”
“大明律许你杀人,没许你偷国库的钱!”
张慎再次拍下惊堂木。
这次用了全力,震得桌上水杯乱颤。
“三百万两!”
“够辽东将士两年的军饷!够给这成都府每个百姓发五十斤米!”
“你吃的每一口燕窝,都是赵铁柱烂掉的脚丫子换来的!你穿的每一件蟒袍,都是这几万盐工被卤水泡烂的皮肉织成的!”
张慎冲到台前,冲着台下那几万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嘶吼:
“乡亲们!这还是家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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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拿着你们的血汗钱,养肥了这群硕鼠,反过来还要骑在你们头上拉屎!”
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那种对皇权的天然敬畏,在赤裸裸的生存账本面前,瞬间崩塌。
“杀了他!”
人群中炸开一声怒吼。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狗日的王爷!还我儿子的命!”
“偷国库的钱!那是国贼!打死他!”
烂菜叶、土块、甚至鞋底,像雨点一样砸向审判台。
朱至济抱着头鼠窜。
他看着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那种想生吞活剥他的恨意,让他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恐惧。
这不是他熟悉的剧本。
以前只要摆出王爷的架子,这帮泥腿子就该磕头。
现在,这帮泥腿子想吃肉。
角落里。
前来探亲的东林党御史张正言,手中折扇啪嗒落地。
他想写奏疏弹劾朱至澍“目无尊长,凌虐宗室”。
可看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他手中的笔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这不是辩经。
这是把看不见的剥削,变成了看得见的数字。
当痛苦可以被量化,仇恨就有了方向。
宋应星站在旁边,笔尖飞快划过纸面,力透纸背。
审判台上。
张慎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等待声浪稍平。
不需要宣判死刑。
那样太便宜他了。
“经特别审判庭查证,瑞安王府及其党羽,侵吞公产、偷税漏税、草菅人命,罪证确凿!”
“依《蜀王府战时特别法案》,判处没收瑞安王府全部非法所得!”
“所有涉案人员,剥夺政治权利,发配大明皇家铁路公司,劳动改造!”
“好!!!”
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府衙的屋顶。
朱至澍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戏演完了。
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这不仅仅是一场审判,这是一次洗礼。
从此以后,在四川这块地界上,蜀王府的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
“定国。”
朱至澍将那枚纪念币抛向半空。
叮。
清脆的金属音。
李定国抬手接住。
“去告诉陈柏平,蜀兴银行可以挂牌了。”
朱至澍看着台下那些还在欢呼雀跃、幻想着能分到一杯羹的百姓,眼中没有波澜。
“把抄没的三百万两现银,全部作为银行准备金。”
“然后发行一千万两面值的股票,分给这些百姓。”
李定国愣住了,握着硬币的手僵在半空。
“殿下全分了?那咱们忙活这一场,图什么?”
“图个长久。”
朱至澍转身离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
“把钱分给他们,他们就是蜀王府的股东。以后谁想动我,就是动他们的钱袋子。”
“至于那一千万两股票”
朱至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那是资本家最锋利的獠牙。
“那是纸。”
“只要银行在我手里,我想让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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