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童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又像是被注入了一道全新的、只为聆听而生的灵魂。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山遍野的弦音。
而我,也终于从那极致的震撼中找回了一丝理智,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中成形——如果整片山脉都是一个巨大的听诊器,那我们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将这些声音翻译出来的“解码器”!
夜,深了。
我回到了村里,渠童却留在了断崖之上。
我知道,他要在那里守着,直到他勘破这风与藤的全部秘密。
他这一守,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我带着干粮和水再次上山时,他正盘坐在那丛疯长的忍冬藤前,身前的泥地上,画满了各种奇诡的符号。
他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却亢奋到了极点。
“我听明白了。”他指着地上的符号,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昨夜子时,起北风,风力三级,藤声细密而急促,如千万根银针同时落在冰凉的瓷盘上。我翻了《疫症新编》,江灵犀在‘寒疫初起’的篇章里,用的描述正是‘针刺骨缝’!声音与病理,完全吻合!”
他指尖一划,又指向另一片符号:“丑时转南风,风力渐缓,藤声变得沉闷而悠长,像是浑浊的溪流在淤泥中潺潺流动。这对应的是‘湿热蔓延’之兆,病人体内痰湿郁结,气血不畅,其声亦然!”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渠童,这个共议阁最擅长格物致知的奇才,他用一夜的时间,就为江灵犀这套天马行空的诊疗体系,找到了最坚实的逻辑基石!
风声可辨病理,那如何将这诊疗平民化?
我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那个被渠童倒扣过来的空锦囊。
空囊装风!
我立刻奔回村塾,找到那群被江灵犀启蒙过的孩子们。
在村塾的后院,我命人搭起一个巨大的竹架,随后,我将江灵犀留下的那十二个空锦囊找来,在每个锦囊里,分别塞入了不同草药的残渣——忍冬的藤、紫苏的叶、茜草的根……
次日清晨,山风穿过村庄,拂过竹架。奇迹发生了!
十二个锦囊,因为内里填充物密度不同、形态各异,被风吹过时,竟发出了十二种截然不同的、高低各异的嗡鸣!
有的尖锐如哨,有的低沉如鼓,有的清越如铃。
我将孩子们召集起来,让他们蒙上眼睛,像当初玩“反向问诊”的游戏一样,静心辨别这些声音。
“听!这个像蜜蜂嗡嗡叫的声音,是哪个锦囊发出来的?”我指着那个装着甘草碎末的锦囊问道。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侧耳听了半晌,脆生生地答道:“是甜甜草的味道!喉咙痛的时候要用!”
“答对了!”我将一小捧鲜红的茜草籽放到他的手心里,作为奖励。
孩子们的热情瞬间被点燃。
三天,仅仅三天之后,全村的孩童,都已能闭着眼睛,单凭风吹锦囊发出的不同嗡鸣,准确判断出当日山中风向所对应的主要“病气”,以及需要提前准备何种药材来应对!
江灵犀的“听诊”体系,在这些孩子身上,以一种近乎游戏的方式,完成了最不可思议的落地!
第五日,共议阁的急报再次雪片般飞来。
“北境三村,突发寒疫!患者高热不退,继而恶寒战栗,蜷缩如虾,已有数人熬不过去!”信使的声音带着哭腔。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渠童。
按常规疗法,此症当以烈性姜汤发汗驱寒。
渠童却连《疫症新编》都未曾翻开。
他大步走到院中,从竹架上取下那个装着豨莶草的锦囊,将其高高举起,置于窗棂的风口处。
北风灌入,锦囊发出一阵极其低沉、压抑的嗡鸣,仿佛重锤敲击在闷鼓之上,令人心口发堵。
“不对!”渠童眼中精光一闪,“此声沉滞,是寒邪入里化热之兆,乃假寒真热!若用姜汤,是火上浇油!”
他没有片刻犹豫,当即抓住信使的衣领,厉声喝道:“立刻传我将令!所有疫村,立即停止使用姜汤!全村搜集豨莶草,焚烧熏屋,以其烟气通利关节,清热解毒!快!”
这道命令与所有医书上的常规疗法都背道而驰。
信使面露疑色,但在渠童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逼视下,他不敢多言,立刻打马回报。
三日后,消息传回。
北境三村照此法行事,病亡率骤降九成!
那些蜷缩如虾的病人,在烟气熏蒸下,竟都慢慢舒展开了身体,高热也随之退去。
“风诊”,第一次在实战中,展现了它碾压一切传统医理的神威!
在渠童解码风声的同时,我心中一直记挂着另一件事。
那根“会走路”的藤蔓所指示的“酉时”,与我们发现的陶片上的“忌用麻黄”,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关联。
我带着几个学徒,再一次踏上了江灵犀最后走过的那条山路,重走她的终点。
我们一寸寸地搜索,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岩穴深处,我们发现了新的痕迹。
岩壁上,被人用硬物刻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任何我们已知的符号,而是一片连绵起伏、状如波纹的图形。
我心中一动,想起了江灵犀那张被水浸湿的“墨迹地图”。
我让学徒取来山泉水,用手掬起,朝着那片波纹泼了上去。
水流顺着岩壁淌下,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大部分水流都散乱流走,唯有一小部分,仿佛被无形的沟渠引导,精准地沿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汇聚、流淌,最终在波纹的末端,勾勒出了两个清晰无比的水痕字迹——
酉七!
与那根藤蔓叶脉上的示警,完全吻合!
酉时七刻!
她竟用这种方式,将最精准的预警时间,刻进了这山石的肌理之中!
她留下的每一道线索,都在彼此印证,构成一个天衣无缝的闭环!
这一发现,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暴雨夜,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当晚,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向大地。
整个村庄都在风雨中飘摇。
渠童却像一尊铁铸的魔神,冒着瓢泼大雨,再次攀上了那座最高的谷仓。
他将那十二个锦囊,按照八卦方位,一一系在了谷仓顶端的十二根主梁之上。
风,从四面八方灌入空旷的谷仓。
一瞬间,十二个锦囊同时发声!
那不再是单一的嗡鸣,而是一首由高、低、急、缓、锐、钝等无数音色交织而成的、无比恢弘的交响曲!
渠童独立于狂风暴雨的屋顶,闭着眼,在那片混沌而复杂的声响中,如痴如醉。
忽然,他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听出来了!
在这看似杂乱的音律变换之中,竟暗藏着一段他熟悉无比的韵律——那是《千金方》序言的音韵格律!
江灵犀,竟将医道之祖的行文韵脚,化作了这风中之声的底层逻辑!
他震撼地低下头,目光穿透雨幕,望向谷仓檐下那片被雨水汇聚而成的积水潭。
水面本该被雨点击打得混乱不堪,此刻,却因为从谷仓内部传出的、特定频率的声波共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而在那相对平静的水面上,一圈圈涟漪正随着锦囊交响乐的节奏,不断生发、扩散、交叠。
渠童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那水面上的涟漪,此起彼伏,勾勒出的轮廓,赫然是一幅覆盖整个西境山脉的……实时疫病分布图!
风声辨病理,囊音定药方,而这水面倒影,竟能直接显示出疫病所在的位置!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江灵犀留下的这套体系有多么恐怖。
诊不在人,在听。听风,听藤,听锦囊,听天地万物!
渠童从谷仓上下来时,全身湿透,眼神却亮得像两颗寒星。
他没有说话,只是拉着我,走到了那面刻着“诊不在人,在听”的墙壁前。
他伸出颤抖的手,在那行字下面,用石子一笔一划地刻下新的感悟。
刻完,他转过身,看着我,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了,这套体系……它是有生命的。它在呼吸,在吐纳。但它的呼吸,并不平稳。”
我的心猛地一沉。
“就像人有潮汐,月有盈亏。”他仰头望着风雨交加的夜空,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与敬畏交织的光芒,“这套天地诊法,一定也有它的‘节律’。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节点,它的‘呼吸’会达到顶峰,所有信息会变得无比清晰。而错过那个节点,一切又会归于混沌。”
他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我:“我们必须找到那个节点!必须将这种来自天地的诊疗,变成一种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固定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