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仪式,就是把“活命”这件事刻进骨头里,变成不用过脑子的肌肉记忆。
初一,无风,但空气里绷着一股子弦将断未断的张力。
我站在村口的望楼上,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冷硬发糕,看着脚下这诡异的一幕。
全村三百多户,此时门户紧闭,连平日里最爱叫唤的黄狗都被勒令套上了嘴套。
整个西境第七村,安静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空坟。
这是我和渠童定下的“风诊日”。
巳时三刻,第一缕风撞上了谷仓顶端的锦囊阵。
“呜——”
低沉,浑浊,像是老牛被扼住了喉咙。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原本死寂的村庄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
没有号令,没有交谈,家家户户的门同时洞开。
男人们扛着锄头,女人们提着簸箕,所有人如同被同一根丝线牵引的木偶,沉默而迅速地涌向田间。
我嚼着发糕,看着他们熟练地翻开北坡的土层,撒下一把把黑褐色的豨莶草籽。
北风啸囊,声如闷雷,主湿热内郁。豨莶草,祛风湿,利关节。
这帮村民或许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什么“湿热内郁”的医理,但他们听得懂那个声音。
在他们又聋又哑的世界里,那个声音不代表“生病”,它代表“种这个能活”。
三天后,风向转南,锦囊发出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闷雷,而是变成了一种清脆细碎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嚼桑叶。
田间地头,那些刚冒头的豨莶草还没站稳脚跟,就被村民们毫不留情地拔去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从自家院墙上小心翼翼移栽过来的忍冬藤。
我站在田埂上,看着这如行云流水般的“换药”过程,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这哪里是种地,这分明是在这片黄土地上,以锄为笔,以苗为墨,写一张随着老天爷脸色随时变幻的处方!
不需要解释,不需要动员。
只要风一吹,处方就换了。
这就是江灵犀想要的“无医之治”?
太疯狂了,也太高效了。
我把最后一口发糕咽下去,噎得慌,赶紧灌了两口凉水,转身往共议阁走。
渠童这几天像是长在了那堆废纸堆里,我得去看看他别把自己给熬干了。
推开门,一股陈年纸张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渠童正趴在地上,周围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卷宗。
那是西境这三年来所有的疫情记录,厚得能砸死人。
他手里抓着一根炭笔,在那张巨大的西境地图上疯狂地勾勾画画。
“你看。”他听见我的脚步声,头也没回,手指哆嗦着指向地图上那些蜿蜒曲折的绿线。
那是他刚刚测绘出来的“忍冬藤自然生长分布图”。
我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头皮就炸了。
地图上,那些标红的“重疫区”,完美地避开了每一条绿线!
凡是有忍冬藤自然疯长的地方,哪怕是当年瘟疫闹得最凶的时候,死亡率也是零!
“这根本不是什么植物分布图,”渠童的声音嘶哑,眼睛亮得吓人,“这是一张活的防疫网!你看这些藤蔓的走向,跟地下暗河的流向重合,跟人口密度的聚居点重合。江灵犀早就把‘杀毒软件’种进了这片土地的血管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瘦削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狂喜:“我们在在那傻乎乎地根据症状治病,可这些藤蔓,三年前就开始在水源和土壤里截杀病源了!她是把整个西境的生态系统,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免疫机体!”
我看着那张被他命名为《活脉图》的地图,心里那股子对江灵犀的敬畏,此刻彻底变成了一种从脊梁骨蹿上来的寒意。
这女人,到底还要给我们多少“惊喜”?
正愣神间,外面有人急匆匆来报,说是村东头的李家媳妇,刚生完孩子三天,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产后目盲,这在医书上是血虚之症,得大补。
但我没拿药箱,只是去村塾喊了七八个正玩泥巴的半大孩子,领着他们就往李家走。
到了李家院子,那产妇正捂着眼睛哭天抢地,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别哭了。”我摆摆手,示意闲杂人等退后,然后指了指屋檐下那丛挂满露珠的忍冬藤,冲着孩子们打了个手势。
孩子们立刻心领神会,张开嘴,扯着嗓子开始唱那首江灵犀编的怪童谣:
“藤儿青,藤儿黄,藤儿头上有个水汪汪……”
这调子并不好听,甚至有点刺耳,属于那种特定频率的高音。
就在这一声声稚嫩却穿透力极强的童声震荡下,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屋檐下,那些忍冬藤的叶片开始随着声波微微颤动,叶尖上凝聚了一夜的露珠,像是听到了号令,一颗接一颗地“啪嗒啪嗒”坠落下来。
那产妇正仰面躺在藤下的躺椅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冰凉的露珠精准地滴入了眼中。
“啊!疼!辣!”她尖叫起来。
“忍着。”我冷眼看着,“那不是普通的水,那是藤汁里逼出来的生物碱。江灵犀在《疫症新编》最后那页的水渍里写过,这玩意儿能刺激视神经,专治产后血虚导致的眼脉闭塞。”
孩子们的歌声不停,露珠如下雨般落下。
三天后,李家媳妇睁开了眼,看见了初升的太阳。
那一刻,我站在院门口,听着那一嗓子“神医再世”的欢呼,只觉得浑身脱力。
哪有什么神医,不过是有人算准了声波的频率,算准了生物碱的析出时间,把救命的药,藏在了这看似无用的儿歌和露水里。
这哪里是医术,这分明是物理和化学的暴力美学。
处理完这些琐事,我再次爬上断崖,去找渠童。
这家伙自从画出了《活脉图》,就变得更加神神叨叨。
此时,他正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拿着一根削尖的木簪,小心翼翼地插在铺在地上的《活脉图》正中心——那个理论上的“气眼”。
山风呼啸,那木簪明明只是浅浅插在土里,却稳如泰山,唯有簪尾在微微颤动,那频率极快,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看东方。”渠童低声说。
我顺着簪尖颤动的方向看去。
他解下腰间那枚特制的锦囊,随手往山谷里一抛。
那锦囊没有坠落。
狂风灌入囊腹,它竟然像只吃饱了风的胖鸟,稳稳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而囊口张开的方向,竟与那木簪指的方向,分毫不差!
“东边,刘家村,疫气将起。”渠童盯着那悬停的锦囊,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风告诉我,那边的空气密度变了,带着腐味。”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违背常理悬浮的锦囊,终于确信,他已经彻底成了这套系统的“读卡器”。
黎明破晓时分,我们下山回村。
村口的沙地上,几个起早贪黑的野孩子正拿着树枝在地上涂鸦。
我凑近一看,乐了。
这帮小崽子,竟然在画“风处方”。
左边画个圈代表北风,旁边就画几株草代表豨莶;右边画个波浪代表南风,旁边就画一片叶子代表紫苏。
虽然笔触稚嫩,歪歪扭扭,但逻辑竟然全对!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农颤巍巍地路过。
他停下脚步,看了半天,突然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捡起一根树枝,在那幅画的中间,添上了重重的一笔。
他把原本散乱的忍冬藤线条,连成了一个封闭的“回”字。
这一笔加上去,原本零散的涂鸦,瞬间就有了一种阵法的森严感。
那是老一辈人对土地的理解——万物循环,终归一处。
渠童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突然,他的袖口滑落出一枚铜钱。
那是江灵犀留下的最后一枚样钱,外圆内方,磨得锃亮。
他捏着铜钱,对着初升的朝阳,举到了眼前。
清晨第一缕最烈的光线,穿过铜钱方正的孔洞,在那幅沙地画的中央——那个“回”字的核心,投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光斑。
光斑炽热,没过一会儿,竟将沙地里的几根干草灼出了焦痕。
那焦痕,像极了一枚盖上去的印章。
“成了。”渠童收起铜钱,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套系统,即便我们死了,也能自己转下去了。”
我刚想调侃他两句,却见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地钉在了断崖下方的一片乱石滩上。
那里,是当年江灵犀坠崖后,无数医书残卷被风吹落的埋骨地。
“小满,”渠童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然风能传信,水能显影,那你猜……那些埋在乱石堆下、被雨水泡了三年的残卷烂纸,如果拼凑起来,会不会也是一张……地图?”
我心头猛地一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乱石嶙峋间,似乎隐约有微光闪烁,不像是纸张的反光,倒更像是某种矿石受热后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