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冰凉的触感并非死物,它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正试图钻入我的皮肉,与我的血脉相连。
一瞬间,我头皮发麻,一种荒谬而骇人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它在走!
这根藤蔓,它不是在随意生长,它在以我的身体为路,向着某个既定的方向,精准地“行走”!
我不敢动弹,甚至屏住了呼吸,任由那股奇异的力量牵引着我的感知。
晨曦微露,天光将将把田埂的轮廓勾勒出来,我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目光顺着那条已经离开我脚踝、紧紧贴着褪色红布条的忍冬藤一路向上追寻。
一夜之间,它竟已向上“爬”了足足三尺!
它的藤尖没有停在半空,而是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精准地指向了我脚边一丛被踩塌的紫苏苗。
那里,泥土翻新,显然是昨夜哪个顽皮的孩童不小心踩坏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紫苏,定心神。
她用紫苏叶拍在那个玩“反向问诊”游戏的小女孩额头。
这是巧合吗?
不,在江灵犀的世界里,从没有巧合。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不敢惊动那根仿佛拥有了灵魂的藤蔓。
凑近了,我才看清,那翠绿的藤尖,竟轻巧地卷着半片早已干枯的茜草叶。
叶片薄如蝉翼,在清晨的微风中微微颤动。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片枯叶上。
干枯的叶脉,本该是杂乱无章的,可眼前这一片,脉络的走向却清晰得诡异。
几条主脉与细密的支脉交错,赫然构成了一个肉眼可辨的字——
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
我记起来了,《疫症新编》中关于产后血热的篇章里,她曾用朱笔重重标注过一个时辰,正是酉时!
那是血气最盛,也是最容易因用药不当而引发大出血的凶险时刻!
这根会走路的藤蔓,它卷着代表“血崩”的茜草,指向代表“安神”的紫苏,最后用叶脉写下一个代表“高危”的“酉”字!
这不是什么植物的异常生长,这是一封来自地下的、只有我们能看懂的急信!
我猛地站起身,刚要冲向谷仓去告诉渠童这个惊人的发现,却见他早已站在谷仓的屋檐下,手中正托着一样东西。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掌心那方寸之物。
我快步走过去,只见他手中托着的,是几缕被晨露打湿的蛛网,而蛛网上,竟粘着几粒黑褐色、芝麻大小的种子。
“是薄荷籽。”渠童的声音低沉沙哑,他没有看我,目光死死地锁着那些种子,“昨夜风大,吹来的。”
我的心一沉,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渠童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划,将那些种子的位置一一对应,“三、五、二、一……这个排列,是《疫症新编》夹页里那张‘子午安神方’的配伍比例,专治小儿夜惊。”
他说着,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望向蛛网结网的方向。
“蛛丝的另一头,牵在檐角那根横梁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战栗,“而那个方向,正对着西境第七村。”
我们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惊骇。
她不仅将示警的密码藏在了植物里,甚至连风,连蛛网,都成了她传递信息的信使!
一个指向脚下,示警“酉时血热”;一个指向远方,示警“小儿夜惊”。
“分头行动!”我们异口同声。
没有片刻犹豫,我立刻召集了几个被她教导过的村医,指着那根藤蔓的终点,沉声道:“挖!”
村医们早已见识过江灵犀留下的种种神迹,没有一人质疑。
几把锄头下去,翻开那丛被踩烂的紫苏,湿润的泥土下,很快便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
我们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一块边缘锋利的陶片露了出来。
陶片上,是用利器仓促刻下的几个字,笔锋潦草却力道十足:“酉时血热,忌用麻黄!”
八个字,如八道惊雷,让在场的所有村医都倒吸一口凉气!
麻黄是发汗解表之药,若是误用在血热病人身上,无异于火上浇油!
与此同时,渠童已经翻身上马,朝着西境第七村的方向绝尘而去。
我不敢耽搁,立刻让村医将这个消息传遍各村,随后召集了所有临盆在即的孕妇,就在这片田埂上,开始向她们演示江灵p灵犀留下的、最直观的“藤诊法”。
“忍冬藤性寒,能辨百草,”我将一截新采的忍冬藤环,浸入一碗刚刚熬好的当归汤中,“看,汤色不变,藤色不变,证明药性平和,可用。”
我又取来另一碗用附子熬制的烈性药汤,将藤环浸入。
“药性燥热,则藤转褐,示有瘀滞之险,需慎用。”
孕妇们看得聚精会神,眼中满是新奇与敬畏。
这时,一个面色尤其苍白的年轻产妇,颤抖着将自己腕上戴着的藤环取下,递了过来。
她说她昨夜开始就觉得心慌气短,浑身燥热。
我接过她的藤环,按照她所说的症状,配了一碗清热的草药汤。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将那枚沾着她体温的藤环,缓缓浸入汤中。
只一瞬间,那翠绿的藤环,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然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漆黑之色!
仿佛一滴浓墨瞬间在清水中炸开,带着一种不祥的死亡气息。
那产妇“啊”地一声尖叫,险些晕厥过去。
我心中也是巨震,但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黑色,是毒!
是污秽!
源头在哪?
我的目光扫过四周,最后定格在她家院角那堆用油布盖着的草垛上。
“挖开它!”我厉声喝道。
几人七手八脚地掀开油布,一股刺鼻的霉烂气息扑面而来。
那哪里是什么草垛,分明是一堆因为储存不当,早已腐烂发黑的隔年艾草!
正是这堆东西,污染了附近的土壤和水源,成了引发产妇血热的根源!
找到源头,对症下药,那产妇的危机很快便解除了。
而“藤诊法”的神奇,也以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刻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黄昏时分,我处理完村里的事,心中记挂着渠童,便独自一人向那片断崖走去。
还未走近,就看到渠童沉默的身影,他正站在那株新发的紫苏苗旁,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紫苏苗旁,不知何时被人新插了一根光秃秃的枯枝。
而在那枯枝的顶端,赫然系着一个早已褪色的锦囊。
是她的锦囊!那个老农送来的、装过忍冬的空囊!
我心头一紧,快步走上前。
渠童缓缓伸出手,将那锦囊解下。
他没有打开,而是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将锦囊倒转过来,囊口朝下,在身前的空地上轻轻一扣。
空空如也的锦囊,自然什么也倒不出来。
可就在囊底翻上来的那一刻,我跟渠童的瞳孔,同时骤然收缩!
在锦囊底部厚实的布料上,竟用极细的丝线,以阴刻的手法,绣着一行几乎要与布料融为一体的小字。
“听藤声,辨疫向。”
听……藤声?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呼啸着从崖底掠过,穿过山腰上那成片成片的、疯了一样生长的忍冬藤。
一瞬间,那原本只是风吹草动的“沙沙”声,陡然变了调!
风从东来,藤声细密而急促,如春蚕食桑;风转南向,藤声变得沉闷而缓慢,如浪涛拍岸!
那根本不是杂乱无章的声响,那是一套随着风向和风力不断变化的、拥有自己独特频率和节奏的……语言!
我骇然抬头,望向渠童。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倒扣锦囊的姿势,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着山谷间那变幻莫测的藤声,仿佛在聆听一部来自天地玄黄的无字天书。
他的脸上,没有悲恸,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极致的专注。
我明白了。
继“子午流注”的刻瓷,“铜钱剂量”的度量,“反向问诊”的传承,以及“藤蔓行走”的示警之后,江灵犀留给我们的,是她整个体系中最顶层、也最疯狂的一环。
一个以风为引,以藤为弦,覆盖整个西境山脉的……巨型听诊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