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这味道,我死也不会忘记。
这不是寻常铁器的锈味,也不是泥土的腥味。
这是淬炼过千百次的精钢,浸泡在最烈性的药油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养出的独属于医者的、冰冷而锋锐的气息。
是她的金针。
可……可渠童明明说,她亲手将针囊掷入了湍急的溪流,毁掉了她身为医者的最后印记。
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颤抖着,用指甲抠住那块发出异响的木板边缘,用力向上一提。
木板应声而起,一股更浓烈的金属冷香混杂着尘土的气息,从那片幽深的黑暗方寸中,直冲我的鼻腔。
我没有看到金针,只看到一片青白色的碎瓷,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角落里。
我的心狠狠一沉,几乎要停止跳动。
是那个针囊。盛放金针的青瓷针囊。
它碎了。
我几乎是扑过去的,小心翼翼地将那半片碎瓷捧在手心。
瓷片冰冷刺骨,像她早已失去温度的身体。
断口处锋利无比,轻易便划破了我的指腹,一滴血珠渗了出来,染在青白的瓷片上,红得刺眼。
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留在这里?她不是决绝地抛弃了它吗?
我将瓷片翻转过来,想看清上面的花纹,指尖却在光滑的内壁上,摸到了几不可察的、细微的刻痕。
我猛地将瓷片凑到眼前,借着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一丝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痕迹。
那不是花纹,是字!
用针尖在瓷胎上阴刻出的小字,细如发丝,若不留神,只会当成烧制时留下的瑕疵。
“子午流注,寅时取井穴。”
短短九个字,像九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寅时?怎么可能!
由她和渠童共同编撰,如今已是共议阁医部最高准则的《疫症新编》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针对此种疫病后期引发的肺热咳血,应在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取穴,顺应经络流转。
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经脉运行至肺经,此时行针固然力道最猛,但也最为凶险,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加速死亡!
她教给天下人的,是申时。
她留给自己的,却是寅时。
一个稳妥,一个凶险。一个普适,一个……极致。
我明白了。
她留下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医道。
一套是她撒向人间的“药种”,安全,普适,能救活十之七八,足以应对绝大多数情况。
而另一套,是她藏在这片碎瓷里的“孤勇”,是她留给自己的绝路,也是留给那些被判了死刑的、危重病患的最后一道窄门!
我攥紧那片碎瓷,锋利的断口深深嵌入掌心,可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我疯了一样冲出村塾,翻身上马,朝着渠童所在的共议阁据点狂奔而去。
渠童正在烛火下整理她留下的那些手稿,听到我撞门而入的巨响,他猛地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疲惫。
但在看到我手中那片染血的碎瓷时,他眼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也瞬间熄灭,化作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没有问,只是伸手接过,修长的指尖在那九个字上反复摩挲。
“寅时……”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寅时……”
他倏然起身,像一头被惊醒的困兽,冲进档案室,近乎粗暴地翻出了西境三县近三年来的所有疫症记录。
那些泛黄的卷宗被他哗啦啦地铺满一地,他跪在地上,一卷一卷地翻看,一笔一笔地比对。
我在一旁,连呼吸都忘了。
“找到了!”他突然嘶吼一声,抓起其中一卷,“三月初七,洛水村,李家子,疫症末期,咳血不止,众医断言不出三日。救治记录:江灵犀,寅时三刻,针。”
“四月十九,白马镇,赵氏女,同样症状。救治记录:江灵犀,寅时一刻,针。”
“六月初二……”
他一个个念下去,每一个被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名字,所有成功的、堪称奇迹的救治案例,全部,无一例外,都发生在寅时前后!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混杂着巨大的悲恸和骇人的明悟。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豨莶草……”他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她那天,在溪边,袖口沾了一片带露的豨莶草……那草,只有在日出之前,寅时采摘,露水不散,药性才最烈……”
她不是在去赴死的路上。
她是在用自己的身体,走完最后一次寅时的诊路!
她不是抛弃了她的医道,她是将自己,活成了医道本身!
我和渠童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没有言语,我们同时起身,冲入夜色,循着记忆中她最后三日的足迹,逆向而行。
山路崎岖,夜风如刀。
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那个她避雨的岩穴。
暴雨冲刷过的山壁,将她藏身的那道石缝显露得更加清晰。
我的手比渠童的要小。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入那冰冷、狭窄的缝隙中。
指尖在湿滑的岩石和泥沙间摸索,忽然,触到了一个被油纸包裹的、硬邦邦的东西。
我用尽全力将其抠出。
在微弱的星光下,我们打开了那层层包裹的油纸。
里面没有秘籍,没有遗言,只有十二枚早已锈蚀的铜钱。
渠童拿起一枚,借着月光,他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各村药铺找零用的制钱!”
他将铜钱翻过来,只见铜钱正中方孔的一侧,刻着一个细小的“产”字。
而在铜钱的背面,则有一道被指甲用力掐出的、深深的月牙形划痕。
他拿起另一枚,刻着“咳”字,背面的划痕则浅了许多。
十二枚铜钱,十二种常见病症的代号,十二种深浅不一的、代表着剂量的刻痕。
我只觉喉头一哽,一股热泪再也抑制不住。
这个傻子,她到底为我们想了多少!
她怕那些不识字的村妇记不住复杂的方子,竟用最常见的铜钱和米酒,做成了最直观的诊断工具和剂量标准!
次日天刚亮,我便召集了附近所有被她教导过的村医和稳婆。
我当着她们的面,将那枚刻着“产”字的铜钱,投入一碗清澈的米酒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那碗米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变成了一种不祥的青绿色。
“产后血瘀之兆。”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见此色,速用《疫症新编》中茜草止血方,剂量,按钱背划痕深浅为准!”
人群中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随即,那些女人的眼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与此同时,天还未亮透的寅时,渠童带着一群半大的医童,站在了那条她掷下针囊的溪边。
他没有教他们背诵汤头歌诀,而是指着溪畔的忍冬藤。
“看。”他声音低沉,“看藤上露珠滴落的节奏。此为病人气脉之象。露断,则病危,神仙难救。露续,则尚有一线生机,可行针。”
他将她最凶险的寅时诊法,化作了观露、听风、辨气味的自然之法,教给了这些最单纯的孩子。
她的道,通过这些最朴素的物件和方法,正在被一点点地逆向破解,正在从她一个人的神迹,变成天下人皆可学、皆可用的公共知识。
黄昏,暴雨洗过的天空一片澄澈。
渠童一个人坐在那片断崖上,将那十二枚铜钱用一根草绳串起,挂在了那株紫苏新苗的枝头。
风一吹,铜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沉闷的响声,像一串来自遥远时空的风铃。
他正对着山谷出神,崖底的芦苇丛忽然一阵晃动。
我心头一紧,只见一个背着药篓的老农,手脚并用地从下面攀了上来。
老农满脸皱纹,笑容憨厚,他走到渠童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褪色的锦囊,递了过去。
“那位姑娘落下的。”
渠童的身子猛地一僵,他接过锦囊,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她用来装随身草药的袋子。
他打开,里面却空无一物,只有内衬上用丝线绣着的两个小字:忍冬。
“空的?”渠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是空的。”老农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可俺寻思着,一个装过救命神针的空囊,总比啥都装过的满囊,要重得多哩。”
话音落下,山风骤起。
那空空如也的锦囊,在风中猛地鼓胀起来,仿佛内里盛着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那串风铃,飘向了山脚下的村落。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
几个刚刚下学的孩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追逐打闹着回家,而是鬼鬼祟祟地聚在了村口那片她曾指点过的药田边。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孩子,正用一条布带,小心地蒙住另一个孩子的眼睛。
他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