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漫山遍野的种子落定尘埃,渠童和小满依旧立在那株紫苏苗前,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终于,渠童缓缓蹲下身。
他没有去碰那卷他亲手放置的《疫症新编》,而是伸出修长但微微颤抖的手,拾起了那半截断裂的木簪。
指尖碾过簪身上粗糙的刻痕,像在摩挲一截冰冷的断骨。
那是一个早已模糊的字迹,只余下残缺的轮廓,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是“济”字。
是她年少行医时,亲手为自己刻下的座右铭。
济世救人,她用一生践行了这两个字,直至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
一股灼热的剧痛从胸口炸开,渠童猛地攥紧了木簪,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
他倏然起身,抓过那卷《疫症新编》,动作近乎粗暴地翻至最后一页。
那片空白,曾是她预留给自己的归途,如今却成了他无法跨越的天堑。
他从怀中摸出一根随身携带的炭条,手腕悬空,笔锋落下。
“产后七日诊法,见村塾钟响即启。”
一行字,模仿着她那独特的、带着凌厉斜钩的笔锋,一笔一划,刻骨铭心。
他要将她最后的叮嘱,变成医道传承里最不容置疑的铁律。
小满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岩石缝隙里那条褪色的红布条上。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抽出,上面那朵用血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忍冬花已经干涸,变成了暗褐色。
她将布条凑到鼻尖,除了血腥味,还有一股极其细微的、混杂的草药香。
是忍冬花汁混着茜草粉。
是她教给火脉所有女子的,最基础的快速止血方。
她竟然在这种时候,还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她们重复最基础的课程。
小满眼眶一热,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转身奔向山溪,蹲下身,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贴身衣襟的内衬,蘸着冰冷的溪水,开始在那条红布条上反复、轻柔地搓洗。
血迹混着药汁缓缓晕开,在纯白的布料上洇染出浅淡的红。
一遍,两遍……随着血色褪去,布条原本的质地之下,竟慢慢显露出一些更深色的、用发丝绣成的纤细线条。
那是一幅微缩到极致的图谱,线条勾勒出的,赫然是一条产道,上面用细小的点,标注着几个至关重要的穴位。
是应对难产“横位”的最终解法!
小满死死捏住那块湿透的布,仿佛捏住了江灵犀最后的心跳。
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却已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他们转过身,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身影决绝地消失在山林的两端。
渠童策马直奔共议阁在附近城镇的据点。
他冲进档案室,直接调取了西境三县近三个月来的户籍册。
烛火下,一排排的名字和日期在他眼前飞速掠过。
当他将新生儿的数目与往年同期对比时,拿着卷宗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存活率,整整提升了两成!
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是她用自己最后的时光,换来的生机。
与此同时,小满潜入了那座传来童谣的村塾。
时值午后,学堂里空无一人。
她没有去翻看那些写满了药名的课本,而是径直走向了后厨。
冰冷的灶膛里,积着厚厚一层灰。
她伸出手,在那片死寂的灰白中,仔细地扒拉着。
很快,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滚烫之物。
是一块已经焦黑的药饼,被烤得像块石头。
她用力将其掰开,一股清冽的薄荷香气瞬间钻入鼻腔。
在药饼的夹层里,赫然藏着一小撮完整的薄荷籽。
这是江灵犀惯用的提神醒脑方,专为那些挑灯夜读、家境贫寒的医童所备。
那傻子,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她每一个细微的习惯,都早已被他们刻在了心里。
当夜,天空再次被浓墨浸染,暴雨如注,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冲刷干净。
渠童在狂风暴雨中打马飞驰,泥水溅了他满身。
三十里路,他跑得比追命还快。
当他终于勒马停在沙地留言所指的那座农家小院前时,屋里正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和稳婆焦急的哭喊。
他推门而入。
稳婆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闯进来,吓得魂飞魄散,但渠童的眼神让她把尖叫咽了回去。
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恸和钢铁意志的眼神,不容任何质疑。
“胎位不正,头出不来!”稳婆哭着喊。
渠童一言不发,从怀中摸出那个早已被雨水浸透的针囊。
他看了一眼《疫症新编》末页上自己补上的那行字,又回想起小满找到的那幅产道图,脑中瞬间清明。
他抽出银针,手法稳、准、狠,没有半分犹豫。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雨夜的沉寂。
婴儿出世的那一刻,渠童力竭般地后退一步,靠在门框上。
他无意间一瞥,正好看见窗台上晾着的一束忍冬藤,被风雨打湿的藤蔓,竟自然而然地垂落成一个清晰的“七”字。
与村塾的钟响,遥遥暗合。
“砰!”
门被猛地撞开,小满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像一头发怒的幼兽,手中紧紧攥着一株连根带土的紫苏新苗。
她看到安然无恙的产妇和啼哭的婴儿,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要软倒在地。
她强撑着走到床边,将那株紫苏苗,小心地插在了产妇的枕头底下。
“她说过,”小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紫苏安胎气,能定心神。”
渠童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从袖中抖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种子,走到院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浇在脸上,将那一把暗红色的茜草籽,尽数撒入了泥泞的土地。
两人背对背,一内一外,立于屋檐之下,成了这风雨夜中最沉默的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
远处村塾的方向,竟又隐隐传来了孩童们清脆的齐诵声,像是夜课未散。
“金银花,救人性命,藤上开……”
那稚嫩的歌谣穿透了残余的雨幕,竟与产房内那初生婴儿渐渐平息的、带着生命力的啼哭,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同频共振。
次日天明,雨过天晴。
小满没有离开,而是留在了村塾。
她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夫子,开始整理那间被江灵犀当作临时药房的屋子。
药柜不大,里面分门别类地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大多是附近山野最常见的品种,忍冬、车前、紫苏、艾草……每一味,都对应着孩童们口中传唱的歌谣。
这是她留下的,最活的教材。
小满将最后一包艾草码放整齐,直起身时,脚跟不经意地在地板上磕了一下。
“叩。”
一声异样的、空洞的轻响,让她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蹲下身,顺着声音的来源,指尖在药柜正下方的几块地板上轻轻敲击。
终于,其中一块木板发出了与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回声。
她深吸一口气,用指甲抠住木板的缝隙,用力向上一提。
木板应声而起,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露出底下的一片幽深。
一股并非泥土或腐木的气息,从那黑暗的方寸之间悄然逸出,微弱,却无比清晰。
那是一股冰冷而锋锐的金属味,像一柄沉睡了太久的刀,终于被唤醒。